因爲墨上筠經曆特殊,加之她的情況不能完整說出來,所以閻天邢沒有再給她施以壓力,讓她自己去思考解決。
仔細瞧了閻天邢一眼,墨上筠倏地問:“如果我走了,我們倆還能繼續嗎?”
閻天邢一怔。
如果她走了,他們倆之間……還能一點隔閡都沒有嗎?
不可能。
他們倆都很理智,知道很多時候不能感情用事,清楚有些問題可以冷靜解決。
縱然橫亘在他們跟前的障礙那麽多,閻天邢都沒有想過“不能繼續”的問題。
可是,再如何冷靜、理智的人,都是有情感、有情緒的。
他們終究是人。
不是說,我跟你在一起了,那麽我們就認定一輩子,中間任何挫折、磨合我們都一起面對、一起解決。
他知道,墨上筠不會因爲離開而跟他分手。
墨上筠不是那麽不理智的人。
卻會留下印記,抹不去的那種。
它就在那裏,一直都在,不會因爲未來如何而消失,它可能被藏着掖着,但它就是在那裏,像一顆随時都能爆炸的炸彈。
沒準在很久以後,于某個契機裏,它忽然就冒出來,然後成爲一切爆發的導火索。
閻天邢看着面前的墨上筠,忽然覺得,當你認定一個人的時候,那才隻是一切的開端,隻有真的一直走下去,走至最後一秒,你才能真正确認。
還未來得及回應,就見墨上筠嘴角扯了一下,她說:“好像沒有兩全其美的事。”
她上前一步,将水杯拿起來,将滿滿的一杯水一飲而盡。
将水杯放下,墨上筠站直身子,問:“我可以走了嗎?”
“我送你。”閻天邢從沙發上站起身。
墨上筠淡淡道:“不用了,我認路。”
察覺到自己語氣不是那麽愉快,墨上筠微微一頓,想要讓自己态度好一點兒,但實在是開不起玩笑來。
她确實有些不開心。
其實她很少會這樣。
因爲以前遇到不爽的事,她都可以發洩出來、報複回去。
可這次情況不一樣。
有時候她會覺得,誰來勸退她都可以,但爲什麽一定得是閻天邢。
盡管她也知道,誰都不可能來勸退她,隻有這個叫閻天邢的——他想讓自己活着。他想,如果她要找死,那麽不要讓他看着她找死,對他而言那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
所以她的不開心,有些無理取鬧。
當然她不知道,閻天邢早就做好了她“無理取鬧”的準備。
他想到她會生氣。
她或許可以直接動粗、砸東西來發洩——他都做好了準備。
可是,墨上筠卻什麽都沒有做。
而到最後,閻天邢也沒有強求着送她離開。
“我有一個問題。”
轉身的動作一頓,墨上筠倏地看向閻天邢。
閻天邢說:“你問。”
“你說過,你想要能在戰場上活下來的兵。”墨上筠将帽檐往上一推,然後問,“如果我能活下來了,你可以護我周全嗎?”
——如果我能活下來了,你可以護我周全嗎?
看似矛盾的話。
但是,閻天邢卻能聽得清楚明白。
她說,如果我成功熬過去了,擁有了他要求一切“能在戰場上活下來”的能力,那麽,在那些無法通過單兵作戰、個人能力活下來的時候,你會讓我活下來嗎?
以前的墨上筠,也問過類似的問題。
所以如此矛盾的話,閻天邢卻意外能聽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他說:“倘若護不了你,我把命給你。”
墨上筠輕笑一聲,“不賠大了嗎?”
閻天邢正色道:“跟了我,你才虧了。”
墨上筠愣了一下,權當這是個緩解氣氛的笑話。
殊不知,閻天邢卻無比真摯。
他一直把她捧得很高,那不是開玩笑,而是發自衷心的。
縱然隻是朋友,他依舊會欣賞墨上筠,因爲這是他至今爲止,見過的最能耐、智慧、善良的人。
墨上筠走至門口,擡手想拉開門,手指卻在觸碰到冰冷金屬的時候,動作倏地停頓下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
“閻天邢,我找到我的信仰了,”墨上筠輕聲說着,微微一頓後,她側過頭,笑着看了閻天邢一眼,她說,“我希望你不要糟蹋它。”
我多想你好。
多想不會成爲你的負擔,而是你的助力。
我一個人走了那麽遠的路,曲曲折折都熬過來了,結果漫無目的晃晃蕩蕩遇上的你,卻成了我的最終歸路。
你看,那麽久了,三四年的時光,一直困擾我的問題,沒有想到,你短短幾分鍾的時間裏,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因墨上筠的語氣過于玩味,所以閻天邢沒有聽出什麽,甚至覺得有些疑惑。
信仰?
陸洋所說的,她一直在尋找?
心裏湧現出一種古怪的感覺,有那麽一刻,閻天邢想要找她問個清楚。
然而,現在還磨磨蹭蹭的墨上筠,說完話後動作卻尤其的話,轉眼功夫就拉開門,然後走了出去。
在出門後,甚至還細心地給他關上門。
冷不丁的門被關上,一聲聲響,讓閻天邢暫時冷靜了不少。
改日再問吧。
他這麽想着。
就算要等墨上筠情緒好轉,那也需要一段時日。
他聽到墨上筠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墨上筠的腳步聲其實很輕,于是不多時,就再也聽不到。
閻天邢坐回了沙發上。
難得的,在遇到一件事的時候,沒有找到肯定的答案。
原本從未想要求過墨上筠來到GS9,因爲墨上筠的優點和缺點都一樣的明顯。
而墨上筠那麽多條路,也不是非得來到特種部隊吃苦、冒險。
以墨上筠的能耐,來到特種部隊,其實是一種損失。
墨上筠不知道,霍革跟幾位教官私下裏接觸的時候,一直念叨着墨上筠是如何如何的優秀,去當技術人員簡直前途無量,爲何非得想不開要來特種部隊,還叨叨着她導師是有多想不開,不留在自己手裏繼續升學搞研究,竟然放任墨上筠這麽下連隊曆練,簡直就是浪費墨上筠的人生。
當然霍革也尊重墨上筠的決定,沒有在墨上筠跟前念叨過就是。
但就霍革的反應來看,可想而知,墨上筠是有多優秀。
在偵察營第三次跟墨上筠見面的時候,墨上筠曾在一家羊肉泡馍的店裏用電話指導學弟寫論文,那天回去後他一時興起,查看過墨上筠寫過的一些文章。
對于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來說,墨上筠在學術上的造詣簡直令人歎爲觀止。
她讀研讀博都有能力。
多數觀點都很深刻,那些争論不休的話題,她也能有獨特見解。
尤其,她涉獵範圍極廣,從不在一個專業上死磕。
那時候他就覺得,這小姑娘很不得了。
所以在墨上筠決定去907當教官之前,他從未動過讓墨上筠來GS9的念頭。
因爲在其他地方,墨上筠會取得更大的成就。
她是到哪兒都會發光的人。
但是她在907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陳宇的行爲做事與她的理念相悖,所以她将事情鬧得很大,直接宣布退出907。
墨上筠做事雷厲風行,以那麽漂亮的方式打臉陳宇,将一切後事都處理得很完美。
别人或許會爲之驚歎,但他卻爲她擔憂。
墨上筠素來是會給人留有情面的,她其實可以用更好的方式來處理,那一次的幹脆果斷過于迅速……是因爲她一刻都不想在907多待。
她很迷茫。
或者說,她想在907這裏找到一些什麽,但結果讓她很失望。
所以他覺得,與其将墨上筠放到其他的特種部隊,倒不如讓她來GS9試一試。
他知道GS9有多不一樣。
他知道墨上筠會喜歡這裏。
或許在這裏,墨上筠會不再那麽苦惱。
他也下定決心,讓墨上筠“改正缺點”。
其實最開始,他不是隻給墨上筠一次機會,而是慢慢地讓墨上筠改正。
可這一次的事件,讓他太害怕了。
他至今能回想起看到墨上筠孤身一人站在叢林裏,手裏拿着一把沾染着鮮血的砍刀,滿是防備警惕的模樣。
倘若是遇上另一撥人……墨上筠現在會怎麽樣?
毫無疑問的,墨上筠肯定不在了。
所以他不敢再冒險。
哪怕墨上筠會因此跟他産生隔閡,他也很難再有勇氣将她往死亡邊緣推。
*
墨上筠來到走廊。
很奇怪,先前還能聽到嘈雜的聲音,剛聊了也沒有多久,竟然什麽聲音都很難聽到。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腕表,見到時針指向七點後,才漸漸反應過來。
這個時間,估計都不會來辦公室吧。
想罷,墨上筠走向樓梯。
閻天邢帶她來過一次,後來她又自己按照記憶過來翻過牆,剛剛又走過一次,現在已經很熟悉地形了。
走起來輕車熟路。
但,在她準備下樓的時候,忽然聽到步以容的聲音。
“姜隊。”
墨上筠聽在耳裏,并沒有覺得有什麽。——現在倆批學員都在一起訓練,而閻天邢是總負責人,以前的他們覺得這件事太無恥了,所以不好說,可在
坦然地往下走。
但對話還在繼續。
姜瓊問:“閻隊呢?”
“應該在辦公室吧。”步以容語氣和善地問,“怎麽了?”
“怎麽了?”姜瓊似是笑了一下,但這笑聲卻不是有多愉快,“這都要月底了,你們閻爺到底還管不管考核的事兒了?出勤率想跟我這個‘旁觀’的比是吧?”
聽到這兒,墨上筠的腳步倏地停頓下來。
步以容話語溫和,帶有笑意,“瞧您說的,閻爺就算再不懂事,也不會跟您比出勤率。”
“怎麽着,步副隊最近精明人設不保啊,竟然越來越會裝傻了?”姜瓊先是諷刺了步以容一番,然後冷聲道,“誰跟他比出勤率了?”
“抱歉。”步以容的語氣聽起來很真誠,但話鋒一轉卻道,“下次裝聰明點兒。”
“别東扯西扯的,閻天邢到底怎麽回事兒?”姜瓊道,“甩手掌櫃當上瘾了吧?”
“閻隊忙。”
姜瓊似乎被他如此敷衍的理由給逗樂了,不由得道:“以前一到學員考核,就趕着去拉仇恨值、人人喊打的時候,怎麽就沒有見他忙的?”
步以容耐着性子笑道:“我們不也處理得挺好的嗎?”
姜瓊忽的沒有接話。
足足過了四五秒,姜瓊才倏地問:“他是不是在避嫌?”
“……”步以容微微一頓,然後笑說,“姜隊還是饒了我吧,真想知道的話,您直接去問閻隊就行了。”
步以容話沒有說完,一直在樓梯上“偷聽”的墨上筠,就往下走去。
她平時走路沒什麽聲兒,但這一次走動,腳步聲稍微放重了一點兒。
于是步以容和姜瓊都沒有再說話。
他們距離樓梯還有一段距離,步以容和姜瓊說了一句“再聊”,然後就離開了,而姜瓊則是直接走上樓梯。
正好,剛走上一個台階,就見到從拐角處出現的墨上筠。
姜瓊一擡眼,就見到墨上筠的身影,不由得有些驚訝。
“姜隊。”墨上筠朝姜瓊打了聲招呼。
但是,沒有特别的拘束。
雖然墨上筠現在是普通到連名字都沒有的學員,但好歹軍銜擺在那裏,沒有動不動就跟人敬禮的習慣。
姜瓊很快反應過來,問:“聊完了?”
“是。”
墨上筠用官方的語氣回應道。
姜瓊問:“懲罰也知道了?”
“是。扣30個積分。”墨上筠道。
姜瓊點了點頭,“早點回去吧,你們七點半才吃晚餐,這時候能趕得上。”
“是。”
墨上筠再次應了一聲。
然後,從姜瓊身邊走過。
她不卑不亢,沒有因爲年紀輕而取得的成就而驕傲自滿,也沒有因姜瓊是隊長而對姜瓊有過分的熱情,尺寸掌控地恰到好處。
那是單純将姜瓊當一個領導來看,帶着一定的尊重,卻不過分。
打第一次見到墨上筠起,姜瓊就察覺到這一點,所以并不覺得意外。
隻是看着墨上筠離開的背影,姜瓊忽然想到先前探讨給墨上筠懲罰時,閻天邢取消了讓墨上筠寫檢讨的事兒。
每一個參與這次行動的學員,都要寫一份五千字的檢讨,第二天就要交。
按理來說,墨上筠也不例外。
但是,閻天邢卻破了例,取消了墨上筠這一項懲罰。
閻天邢給的理由是:墨上筠的檢讨過于套路,看着頭疼。
姜瓊當時就當閻天邢“偏心”了。
不過,現在一想——
寫一份檢讨,對于墨上筠來說,應當不是難事才對。
閻天邢也不是那種會在這種小事上“偏心”的人。
所以,她忽然好奇……墨上筠的檢讨到底是有多“套路”。
*
墨上筠回到學員基地。
她的腳程很快,慢悠悠地走,可以走個半個小時,但她卻隻花了十多分鍾就到了。
食堂和宿舍樓挨得不算遠,加上因爲沒有多餘的建築,所以墨上筠一眼就看到那一批走向食堂方向的學員。
帶隊的是衛南。
衛南走過的時候,見到墨上筠,特地看了墨上筠一眼,示意她趕緊過來。
于是墨上筠沒有再在原地停留,而是小跑着一路跑了過去。
她一跑近,衛南便做了個手勢,示意隊伍停下來。
墨上筠跑到衛南附近,站定,然後高聲喊道:“報告,005申請歸隊!”
“快去。”衛南催促道。
“是!”
墨上筠應了一聲。
爾後,迅速利落地回歸隊伍。
她在跑來的路上,就稍微觀察了一下這個隊伍的學員。
應該是少了幾個,不知道是被淘汰了還是跟肖強一樣受傷了。
因爲連續五天都在野外,學員們剛一回來就被拎去集合,然後馬不停蹄地被拉向食堂,現在一個個的身上都髒兮兮的,有些人臉上塗抹的泥土都沒有被掩蓋,衣服上也都是叢林裏的各種植物殘屑。
隻有墨上筠這幾個先回來的,才清清爽爽的,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墨上筠回歸列隊的時候,因爲她們都一副疲憊不堪的狀态,便沒有多看,隻是隐約覺得身邊的人有些眼熟。
一直等對方朝她擠眉弄眼、讓她懷疑對方眼睛抽筋的時候,墨上筠才辨認出——哦,是梁之瓊。
不過,她一點都不高興。
因爲,現在的梁之瓊,完全沒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