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征戰,是爲了接回你娘親。”
一句話,直令在場諸人無不啞口無言。溫雅縱是有心替主子辯白,此時也洗不清了。
公子琰俨然已将這一身一本正經說胡話的本事練就得爐火純青,幾與身體發膚共生,任誰也改不了了。
違命這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敢情自己泡了七八年的姐姐妹妹,全然是白費功夫。此生若能習得此人的一招半式,何愁天下無妞可泡。
衆人呆立之時,公子琰一人離去。
這裏大大小小的宮殿,他遠比違命要熟悉得多,他呆在其中的日子,比違命的年歲還長。
他在這裏受罰,受辱,又幾乎受死。
他将心緒深深掩埋,無人知曉他所思所想。
秋天,秋葉,秋水,秋思。
漫漫殷紅,相接雲天,一襲華發,映照火光。
溫雅下馬跟随,長略指了指違命道:“這小子不簡單,你我二人分頭走走,說不定會有驚喜。”
溫雅看不懂公子琰在想什麽,也猜不透長略賣的是什麽關子,他隻知道自己被這二人甩了,違命又不屑與自己同行,于是隻得孤身一人,騎在馬上遊蕩。
他想着長略所謂的驚喜,不過就是宮中女眷衆多,保不齊會有一個二個順眼的,能給鬼才先生續個弦——能解一時饑渴,也未嘗不是件痛快事。
如此條分縷析之後,溫将軍頓覺雲開霧散,還真就策馬奔馳,在宮裏苦練起了騎藝。
眼下這宮裏,殉的殉,逃的逃,活人與鬼都屬罕見,除卻樓宇與火,斷壁與殘垣,的确是暢行無阻,比荒郊還荒郊。
火勢最盛之處,但見一身影飄忽而立,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溫雅勒馬,但馬似受驚,一聲嘶鳴,幾欲掉頭而走。
因爲隔得太遠,又礙于火光攢動,溫雅看不清那人模樣,隻覺得那人身形飄忽,體态輕盈,搖搖曳曳之貌,分不出是人是鬼。
溫雅忽而想起坊間傳言,據說那陰間的畫皮鬼便是妖冶明豔,專門出沒于陰氣大盛之處。
是了,那定是畫皮鬼無疑——隻一個背影,就令人目眩神迷,何況那背影此時此刻,可不就是往火勢洶洶的殿内飄去?
溫雅本欲随馬離去,置那人生死于不顧,然而掉頭之際,心思陡變,竟鬼使神差地驅馬朝那人跑了幾步,在她身後高聲喊道:“前面那位,裏邊火勢太大,去不得了!”
“無妨,我去取些舊物,去去就回。”
那人聲色婉轉,悠悠切切之音,原是出自一女子之口——女鬼,也說不定。
溫雅聽得一驚,複而驅馬上前,攔在那人身前,急急勸道:“這殿中人人都往外跑,你怎麽反倒往裏走?”
“如此說來,此處應是正殿了吧。”她言語淡然,顔色妖媚,一雙桃花目直襯得整個人都熠熠生輝。
溫雅頓覺似曾相似,一時卻想不起到底是在哪裏見過。
他又問道:“看你的穿着,應是這宮中之人,即是宮中之人,又怎會不知正殿在何處?”
“我被囚于偏苑數載,對這宮裏并不十分熟悉。”
溫雅似突然開竅,聞言大喜,也不管那姑娘去向,徑自一人,揚鞭策馬而去,邊跑邊問東苑的位置。
果然在半途之中,他瞧見公子琰踽踽獨行,拔高了幾個聲調,口中語無倫次道:“公子……燧皇……安甯……安甯!”
公子琰聞聲轉身,眼中神色猶疑,半晌也未說出一句話來。
溫雅以爲又是自己魯莽,一時直呼那人名諱,惹公子琰不悅,于是低聲補了句:“燧後。”
公子琰仍不接話,溫雅急道:“燧後,微臣找着燧後了!”
“安甯,在哪兒?”公子琰問得很慢,很仔細,好像生怕漏掉了一個字,會讓那溫雅聽不明白。
他似乎,連雙唇都在顫抖。
溫雅覺得定是自己眼花了,公子琰定力如何,他又不是沒有領教過。
他定了定心神,穩住自己陣腳,這才說道:“微臣遇見燧後之時,燧後正往正殿去,說是取些舊物,去去就回。”
此時恰逢長略也趕到了。
長略聞言,趕緊下馬,将缰繩長鞭一并交于公子琰,而後意味深長地瞪着溫雅,一句話也不說。
直到公子琰離去後許久,溫雅才回過神來,渾身不自在地問道:“司空怎麽這麽看着我?”
“呆子,正殿火勢兇猛,你明知燧後去向,還不把人一并帶來?”
“哎,我怎麽就沒想到,這人還可以強搶?”
溫雅自歎弗如,想着公子琰秋後算賬的脾性,追悔莫及。
話說公子琰一路疾馳到正殿,卻突然又棄了馬,站在門口,止步不前。
他一動不動,隻極目望着殿内,那火,那人。
那火似帶毒的蛇信,遊走蔓延,将整座宮殿統統包裹,不留一個出口。
那人置身火海之中,席地而坐,比那紅光更妖冶。
他雖看不真切,但一眼便認出那人。
日思夜盼,終得相逢照面,臨近臨近,卻是情深反怯,不敢向前。
他看見她坐于殿内一角,呆呆望着大殿正中,不知她在看什麽,想什麽。
那大殿正中空無一物,隻有梁上大火,熊熊而生。
安甯對着空地看得出神,喃喃自語道:“初識那日,倘若你我異地而處,我會早些對你動心。那樣的話,那麽多的時日,便算不得是荒廢。”
公子琰聽不清她在說什麽,隻恍惚看見她雙唇在動。
他曾經毫不吝惜自己的身體發膚,如今卻恨這一身眼耳鼻舌沒有一處好使。他以爲她定是在做很重要的囑托,可是自己卻什麽也聽不清。
她專注于獨自出神,竟一直沒發現門口站着一人。
他似覺得有趣,也開始望向殿内正中的空地——如果目光真能相逢,兩人此刻隻怕已經相認了。
他忽而靈光乍現,想起多年以前,一人橫一把古琴于殿中彈唱,彼時坐于殿中一角那人,坐于她如今所坐那位子上之人,可不就是他自己。
原來她所謂要取的舊物,不過是他的眼神,他的青睐。
耳邊應有琴音,但天不作美,此情此景之下,唯有噼裏啪啦燒柴火之聲,半分風雅也吝于賜予。
她很想知道,他當日是以怎樣的目色審視自己,又是以怎樣的記憶,才能将自己橫過卷軸,留于丹青。
可是畫不在,人不在,隻有空空一座大殿,她求不來答案。
可笑的是,她連如今都不知該如何應對,卻還癡心想着過往。
她一路至此,沿途聽說勝神、牛賀兩國大舉壓境,此時已破城而入。
她聽人說,牛賀領兵的是長生之子長佑業,周饒如今,已是牛賀屬地。
還有人說,勝神燧皇親征,卻隻帶了幾個随從入宮,似乎是爲找尋什麽而來。
她好像知道那公子琰要找的是什麽,卻又實實在在地不确信,他是否能夠如願以償。
她不知自己該以什麽樣的身份見他——違命娘親,中容寵姬?
無論哪一種,她連自己這關都過不了,又何必強迫他去接受。
兩人隔着門檻,隔着火光,卻如相隔千裏,誰也沒有近前一步。
安甯舉手揚起九尺藤蔓,忽地向房頂揮去。藤蔓纏向房梁,公子琰這才恍然驚覺,她欲與世長辭,并不想與自己相逢相認。
他頓覺心潮翻湧,其内有千千言,萬萬語,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開口卻隻化作一句:“安甯,我來接你了。”
他懊惱于自己的嘴拙,他原本可以說很多話,更多話。
他覺得自己至少可以告訴她,這些年他派了許多使臣去接她,可是使臣都被中容扣下。他也寫了無數封書信,可是迢迢千裏,青鳥已故,普通的飛鳥,根本穿不過這高牆厚院。
可是單就這短短一句話,她也聽進了耳裏,終是側目而笑,美目盼兮。
他的聲音不大,她卻總能聽見。
她沒有回避他的目光,雖然那目光比大火更炙熱,更灼燙。
她沒有淚如雨下,她隻是撇了撇嘴,粲然一笑,許是怪他失約,許是怨他嘴笨,許是歎他不早不晚,竟在這個時候來了。
她的模樣,妖豔又嬌媚,靈動又勾魂。
她置身焰火之中,不懼不憚,不驚不疑。
她比年少時更明麗,也比年少時更深沉。
她不知把誰活進了骨子裏,不動聲色,安之若素。
火勢滔天,她看似全無退路,将手腕翻轉,勾動房梁上支撐着的巨木。巨木一旦掉落,整座大殿都将坍塌,而殿中那人,勢必爲房梁砸中,葬身火海。
吱吱呀呀之聲,顫顫巍巍之狀,直令門口那人驟然心驚。
電光火石之際,青藍之光大盛,瞬間将大殿與烈火吞噬,頃刻化爲灰燼。
公子琰終于明白,原來這心火,始終是爲她而生,爲她而滅。
他竟不知自己還有這等神通,能殺人,能救人。
兩人之間,再無門檻,亦無烈火。
大殿被焚毀,二人周遭,唯有獵獵長空,瑟瑟秋風,一捧衰草,一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