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餘過去。
勝神的使臣沒有如約接回安甯,因爲中容十二分任性地将他們統統扣下了。
安甯每日見了中容,不是冷眼相待,就是陰陽怪氣,對于使臣之事,她卻一個字也不多問。仿佛他們來了與否,是生是死,與她都沒有半點關系。
中容見安甯軟硬不吃,好奇問道:“孤就納悶了,你甯可被囚禁在這裏與世隔絕,也不願意跟孤服個軟?”
彼時,安甯靜心修行,不置一詞。
地府無間尚不能将她困住,區區寝宮,有宮人有宮女,外加一個比蒼蠅還厭惡的中容,又怎能算得上是與世隔絕?
中容又問:“孤究竟是哪一點這麽不招你待見?”
安甯冷笑,閉目不語。
中容又道:“明明昨晚你還叫得很開心,怎麽一覺起來就翻臉不認人了?”
這一激,安甯終于有了反應。
她緩緩睜眼,盯着中容探究了半晌,這才沉聲回道:“你他媽給我下藥,現在還好意思在這兒說風涼話?”
“那還不是因爲你不順從孤?”
“我哪一次沒順從你了?到底是哪一次?來,你說給我聽聽。”
“你不配合。”
“換做是你,你能配合我麽?”末了,必然是用鼻子嗤出一口氣來。
安甯覺得自己最近反常得厲害,脾氣愈發暴躁,一點就燃,咄咄逼人,氣勢洶洶,全然不見以往的陰陽怪氣,妖裏妖道,真是活見鬼了。
中容倒是坦然,格外真誠道:“孤會的。”
他一路讓步,氣勢也是被那女子逼得越來越弱,縱是天生傲慢,近來也時不時放下身段,對她軟語相向,連哄帶騙。
誰料安甯不依不饒,刻薄言道:“那是因爲你,賤。”
“知生安甯,你說話還是注意點規矩。”
“你們這種人的規矩,老子就是學不來。”她雖幾次暗示自己不可真與那人動氣,但怒火蹭蹭上竄,理智也控制不了。
中容許是被氣糊塗了,突然問道:“你不是想出去麽?”
安甯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中容怒極,拽着她就往外扯,大步疾走,邊走邊說:“孤帶你出去,教教你我們這種人的規矩。”
彼時,安甯雙腳已完好如初,連走帶飄,絲毫不比那步履帶風的人慢。
按說她傷勢不輕,恢複得如此神速,全賴中容請來宮裏最好的禦醫,勒令其必不容差池地替她醫治。禦醫見了安甯的皮肉傷,隻覺自己大材小用,唉聲歎氣,卻也是一絲不苟。
中容此前不讓安甯出門,看似是與她置氣,将她軟禁,心中想的卻是如此一來,她便能好好靜養,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若說他還有什麽私心,那便是天天都能與她相見,哪怕隻是被她冷言挖苦。
但這些好話,他都不會說。
他心性高傲,又豈會在她面前低頭服軟?
于是他常懷揣一顆好心,臨交鋒前還在心裏默念一百遍“淡定”,最終卻仍是經她幾句譏諷,就忍不住與之針鋒相對,傷人傷己。
日複一日,兩人之間的關系越處越惡劣,眼看着毫無回旋的餘地。
在安甯看來,中容簡直愚蠢之至,無聊透頂——他竟将她帶至寵妃孫澹的寝宮,歌舞升平,左擁右抱,擺起了筵席。
安甯此前嘲諷中容眼光獨到,居然能忍受趙氏那般年老色衰的女子,與之行雲雨之歡,還和她生兒育女,當真是饑不擇食。
中容記下這筆舊賬,這回還真找了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來。
孫澹十七八歲模樣,嬌俏玲珑,風情與風騷并至,一見中容就蛇一樣地纏了上去,又是給他捶背,又是給他喂葡萄,整個身子綿綿軟軟,似離了中容就硬挺不起來。
安甯見狀暗道:原來這中容喜好這種款型,難怪揪着自己不放。
可那孫澹胸脯比小腹還平坦,風騷不及她安甯,端莊不如雲老闆,俏麗不比半半,清秀不足鶴林,風情嘛,還趕不上建業。姿色若要細細論起,那絕對是完敗于流風回雪閣的君若姑娘,更别提要追趕溫雅的腳趾頭。
不過女姬君若賣藝不賣身,人家走得是清冷路線。安甯頓覺自己非議他人,實在是唐突得很。
但看夠了人間極品,她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默默爲孫澹評價了四個字——一般貨色。
隻見中容朗聲大笑,與孫澹親昵一番,似滿意于這女子的乖順風騷,回首又是一吻,轉身摟過旁邊三兩個女子,幾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
幾女一男同台,騷浪賤全至。
安甯倚在門口,靜靜看着室内歡情,滿臉都是——你随意嗨,别找我麻煩就成。
中容明明正在與人親熱,偏偏時不時還得瞅瞅安甯的臉色,似乎想從她面上捕捉到一些不一樣的神情,比如說憤怒,比如說吃醋。如果她此刻能沖上前來扇自己幾個巴掌,那樣更好,因爲那至少說明她心裏在乎。
可是安甯就是單純地眼睜睜看着,無波無瀾,仿佛還有一絲嘲弄。
中容攬過孫澹,嘴卻對着門口喊道:“你進來,站到孤身邊來。”
安甯冷笑,步履翩翩,緩緩上前。一襲再普通不過的宮女長裙着在她身上,竟似錦羅玉衣,兀自生輝。
孫澹這才望見,那女子進止難期,若往若還,飄忽若神,足不沾塵。那人柔情綽态,似笑非笑,一雙桃花目勾魂攝魄,直令她自慚形穢。
她再一側目,看見中容直直盯着那女子,眼中哪有身旁諸人。
她輕輕往中容懷裏蹭了蹭,哪知那中容竟無知無覺,未作理睬。
孫澹隻覺得如鲠在喉,悻悻問了句:“巢皇,這人是誰?”
“宮裏新來的宮女,不懂規矩,如若冒犯了愛妃,愛妃代孤好好管教她。”
孫澹深知一個宮女豈會惹中容如此注目,嘴上不說,隻嬌笑一聲,繼續栽倒在他懷裏。
中容手中攬過孫澹,眼睛卻不漏神地望着安甯,本以爲她會有些異常舉動,杵在原地不走也好,出言不遜挖苦他幾句也行,可是她連半點起伏都沒有。
她隻是款款而來,走近他面前,走進他心裏,卻薄情将他拒于千裏之外。
她走過幾人身邊,繞過幾人身側,既不注目,也不行禮,隻自顧自地在幾人身後站定,端端而立。
中容突然覺得,貼身宮女這定位并不十分準确,倘若安甯此刻手上捧着一件兵器,那絕對應該是個相當稱職的——帶刀侍衛。
安甯不理他,他也假裝沒看見這人,繼續與他的嫔妃飲酒賞樂,吃瓜作樂。
孫澹探身回頭,本欲多瞅幾眼,中容卻不耐煩道:“有什麽可看的?”
女子被他無辜遷怒,雖心裏十二分不爽,卻還是乖順地轉過頭來,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該幹嘛幹嘛。
中容見安甯對他不理不睬,賭氣又與那幾個嫔妃親昵了片刻。可心裏念着身後那明豔動人的女子,他終于還是覺得眼前這幾人索然無味,漸漸沒了興緻。
他推開那幾人,孫澹又往上靠了靠,照例也被推開。
他轉頭對安甯說道:“過來給孤倒點兒茶。”
孫澹聞言,立馬捧起茶壺,作勢就要端茶奉水。中容卻不領情,一把接過茶壺,将其重重磕在案幾上,指了指安甯,重複說道:“過來。”
安甯施施然走了過去,拎起茶壺就朝中容身上淋,口中還慢悠悠地調笑道:“你說的倒茶,是不是這個意思?”
她語氣輕柔,聲音婉轉,動作也是優雅得體,怎麽看都不像是魯莽之人,合着眼下這事情做的,卻是荒誕又唐突,令中容當衆出醜。
茶水如涓涓細流,徐徐緩緩,浸透中容前襟,整得在場所有人皆戰戰兢兢地望向君王面龐,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
中容也是明顯錯愕,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當即仰頭看向那人,沉聲怒道:“你平日就是這樣給人摻茶的?”
“對,你愛喝就喝,不喝拉倒。”安甯站着俯瞰諸人,眼中的不屑一覽無餘。
半壺茶盡數倒在中容前襟上,他就是有心想喝,也不知從何下口。
他頓覺頭疼欲裂,嚴重懷疑自己若是再與這人相處下去,隻怕命不久矣,沉沉問道:“你成心的,是不是?”
“是。”她輕飄飄答道,水上仍娴熟地拎着茶壺,慢慢灑水。
“你爹沒教過你?”
“我爹跟你爹一樣,死得早。”
說起她父皇,安甯才猛然發覺,原來一直以來,不是因爲她心機深沉才能于牛賀後宮之中百毒不侵,而是那個喜當爹的人甘做女兒奴,将她保護得太好了。
中容搶過那晦氣的茶壺,再次将它磕在桌上,聲響之大,比方才有過之而無不及。
衆妃嫔聽得悶響一聲,懼被吓得一激靈,統統颔首俯身,無人敢動彈分毫。
中容指着孫澹,冷然喝道:“你教教她,這茶應當如何來倒?”
孫澹以爲是自己有什麽地方冒犯了這二位仙神,撲通一聲跪地,口中連連喚道:“巢皇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