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意笃,活該被人抹幹吃淨。
燧皇望着兒子的背影,終于遂了他的心願,舉起手裏的短刀,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口,與世長辭。
寝宮内,案幾上,悄然擺着兩封诏書,一模一樣。
公子珙弑君謀反,公子琰率兵救駕,燧皇重傷難愈,臨死前留下诏書,封公子琰爲儲君。
公子琰登基,順理成章。
新皇繼位,大赦天下,唯獨對同姓族人趕盡殺絕。
公子琰夜诏長略,長略自知把人家老婆搞丢了,事情辦砸了,主子這是要秋後算賬。他向妻兒交代了幾句後事,硬着頭皮地朝燧皇寝宮走去,做好了促膝長談、一睡了之的準備——好歹有過包場同嫖之情,燧皇鐵定舍不得處分他。
果然,公子琰見了長略,一臉的不動聲色,典型的先禮後兵。
長略扭扭捏捏,試探着喚了喚那人的新稱呼:“燧皇。”
“孤從周饒死裏逃生,還沒來得及謝你。”公子琰倒是直接,顯然不想與長略多繞彎子。
長略連連苦笑,哪敢邀功,隻是讪讪回道:“言重言重,這不還搭進去一個。”
“哦?”
“嗯。”
“可是漏掉了什麽人?”
“燧皇如果看草民不順眼,草民這便自行了斷。”他言辭閃爍,仍改不了油滑模樣。
“你倒是還有些分寸。”公子琰扶額歎道,“安甯遠嫁周饒,闖入刑天獄,偷人喜服,與孤洞房,這些可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不全是,至少最後一樣,純屬小姑奶奶天賦高深,自己悟到。”長略聽聞洞房一詞,立馬兩眼放光,狗腿子般溜須拍馬道,“恭賀燧皇,終于抱得美人歸。”
長略着重強調“終于”二字,可見公子琰曾經在吃透安甯這件事上,真的是進展緩慢,有負重望。
公子琰豈會聽不出長略的明嘲暗諷?
但此人臉皮極厚,無論旁人如何調侃,他也是靜如止水,徐徐威脅道:“貧個屁,還不快給老子想辦法救人?”
長略賤笑, 卻不知如何作答。
他是鬼才沒錯,但縱是他智計無雙、算無遺策,人家安甯現在也在中容手裏,号稱中容的準媳婦——此事普天皆知。
公子琰說的救人,那是強娶*。他要強娶的,還不是一般人的媳婦,而是隔壁瞻部一國之君的媳婦。
這件事的難度,完全不亞于将公子琰從刑天獄裏救走。
長略被公子琰看得渾身不舒服,正一籌莫展之時,恰有宮人來報,說是殿外有一女子求見。
公子琰聽說來人是女子,好整以暇地望着長略,神色緩和道:“找你的。”
長略苦笑,在心裏深深鄙夷公子琰這種踢皮球的惡劣行徑,接下來的話由宮人代爲糾正道:“她說自己求見之人是燧皇,還說燧皇若是不見,隻需通報她的名字。”
公子琰側目看了那宮人一眼,示意他可以閉嘴了,自己不想再聽。誰知那宮人頭也不擡,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那女子稱自己姓沈名沅,是廢太子的正妻。”
長略聞言,忍俊不禁,竊笑連連。
公子琰又朝長略瞥了一下,淡淡說道:“你出去告訴她,這名字太過稀疏平常,未能引起孤的興緻。”
“說你呢。”宮人以爲公子琰在對長略說話,兀自杵在原地不動。長略用羽扇敲了敲那人腦袋,提點他思路要跟得上才行。
宮人得鬼才點撥,雖然尚不能完全理解公子琰話裏話外的意思,但也大概明白自己可以告退了。他向二人行了個禮,轉身就要出門,才走兩步,突然又被長略叫住。
長略轉向公子琰,神神叨叨地勸道:“瞞也瞞不住,燧皇不如趁機把話說清楚。”
“到底有什麽話,需要說清楚?”
“這樣說的話,就是有許多事都不清不楚。”末了,他還添了一句,“那草民便不打擾了,先行告退。”
說罷,長略腳底抹油,哧溜一聲,趁機溜之大吉了。
分明是自己急着跑路,長略臨走還非得給公子琰扣上一個大黑鍋,哂笑此人知情不報,日後免不了跪搓衣闆。
公子琰無語,無奈那宮人更是盡忠職守,已經到殿外通傳去了。
片刻之後,一女子尾随那傳話的宮人而來,一襲鵝黃纖衣,襯得她身材格外火辣。
女子見了公子琰,施施然行禮道:“罪臣燧人琭之妻沈沅,參見燧皇。”
“起來吧。”其實他說得多餘,因爲沈沅壓根也沒下去,不存在起不起來。
公子琰之所以會如此說,因爲他已經背過身去,找了張椅子倚坐其上,手上捧着數張絹布。
如果安甯此刻在場,她一定會唏噓不已——因爲公子琰正背對着他的老情人,專心緻志地看他的新情人寫給他的情書。
信中字迹潦草,末尾沒有落款——書信出自安甯之手沒錯,但已是十餘年前的舊物了。
當年公子琰以玉采之名假死,安甯曾寫予他數十封信,如今看看,全在這裏。
沈沅倒似不見外,湊近看了看,清冷問道:“那丫頭寫給你的?”
語氣中,不乏傲慢,還有對後來者的輕蔑。她覺得自己不需見外,因爲她不僅是廢太子琭的正妻,還是沈靈均的胞姐,更是公子琰的舊情人。
舊情人一詞,用一種後現代主義的方式來解釋,就是初戀女友。初戀女友,按照意思,就是公子琰曾經傾慕過、交往過、深愛過的女人。
憑着這一層關系,沈沅覺得公子琰定會賣她三分薄面。
但公子琰頭也未轉,隻是不鹹不淡地糾正道:“安甯,知生安甯。”
“别裝了,”沈沅譏笑道,“她人不在這裏,你捧着這些東西,不就是爲了做樣子給我看麽?”
公子琰不辯駁,竟拾起桌上的筆,開始臨摹書信。
沈沅當他是故意回避自己,轉到他身前,言之鑿鑿道:“燧人琰,你憑良心告訴我,你心裏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公子琰聞言,緩緩放下手中的筆,摩挲着絹帛上的草字,思索了半晌,仍是沒有擡頭,淡然說道:“這個問題,全九州的人都知道答案。你這個時候出現,是爲了給觀衆添堵麽?”
他沒有正面回答,沈沅便當他不敢正面作答。
她不太客氣地去搶他手上的筆,卻被他閃身躲過。女子一個趔趄,委屈兮兮道:“你這樣自欺欺人,有意思麽?”
“有意思,隻要是安甯給的東西,什麽都有意思。”他眉眼含笑,神色是說不出的溫柔。
沈沅又想去搶桌上的絹帛,公子琰卻搶先一步,将整張桌子移到了身後。
女子眼眶濕潤,卻無論如何也不任命,幹脆拔出發髻上的金钗,朝着自己的脖頸狠狠紮去。
公子琰擡手一揮,青藍色的火苗将金钗包裹,瞬間化爲粉塵。
沈沅冷笑道:“不舍得了?”
公子琰不做聲。
沈沅追問道:“你怎麽不看着我去死呢?”
公子琰實在受不了這女子的胡攪蠻纏,沉聲說道:“你幾時變成了這副模樣?”
“你就知道回避我的問題。”
“你有什麽事出去做吧,孤這人愛幹淨,見不得要死要活的。”公子琰閉目,下出了逐客令。
沈沅不依不饒道:“你口中的那個安甯,她在周饒唱的《九歌》,不是我最愛聽的曲子麽?”
公子琰不答話,她又指着牆上那副畫說道:“這身鵝黃纖衣,不是我最喜歡的裝扮麽?”
一黃衣少女身騎大猿,青絲如墨,窈窈窕窕,明豔動人——這樣的畫面,千百次出現于公子琰的夢境之内。
相思入骨,揮之不去。
他聞言沉默,卻始終一言不發。
沈沅又問道:“百餘年前,你可是因我嫁做人婦,而從此自甘堕落?”
公子琰不說話。
沈沅再問:“十餘年前,你母妃病重,你回勝神探病,是否到過我的住所,偷偷地看過我?”
公子琰還是不開口,仿佛沉浸在過往的回憶裏,滿目柔情。
沈沅想靠近他,他卻總是不着痕迹地略略飄動,憑空拉開與人的距離。
沈沅忍無可忍,哽咽問道:“這麽多事,你都不打算解釋?”
公子琰不擡頭,不搭茬,隻小心翼翼地整理起桌子上的錦書,将它們一一卷好,仔細疊好。
沈沅哂笑道:“你該不會告訴我,這些都是巧合吧?”
“孤是要解釋。”公子琰一邊整理絹帛,一邊柔聲道,“但需要聽解釋的那個人,不是你。”
“燧人琰!”
“沒有什麽事,你先回去吧。”公子琰捧起絹帛,徑自向裏屋走去。
沈沅見此人不念舊情,蓦地跪地,在他背後哭訴道:“我今日來,不是想與你重叙前緣。”
公子琰聞言停住,聽她繼續說道:“隻是我與琭有個兒子,他也是你的侄子。求你念在我們二人舊日的情分,網開一面。”
公子琰停頓半晌,終是邁開步子,朝着裏間去了。
隻聽沈沅接着說道:“你若是不同意,我便長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