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見狀,皆俯首帖耳,紛紛避讓。
公子琰不卑不亢,也不說話。
事實上,燧皇一直就拿他這個兒子沒辦法。
公子琰樂意沉淪,燧皇哄也哄過,罵也罵過,紅臉白臉都唱遍,好招歹招都用盡,最後也隻能由得他去。
公子琰執意和安甯糾纏不清,燧皇千防萬防,卻沒防住二人在巢皇的炕頭颠鸾倒鳳,惹得整個九州人盡皆知。
公子琰如今力保溫雅,雖說他願意代爲受過,但燧皇剛處置了公子珥,斷然沒心情再對他趕盡殺絕。
望着公子琰那一臉任殺任宰的誠懇賤相,燧皇怒也不是,哀也不是。
他被公子琰逼至絕境,手足無措,而公子琰呢,依然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樣,眉頭皺一下都嫌累。
燧皇指了指公子琰,一時竟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麽好。
正待這時,子車騰作爲救火救急救人于危難的副将,毫不客氣地跪倒在地,铿锵說道:“求燧皇放過公子,要罰救罰微臣。”
燧皇怒目相對,誰料公子珙也跟着跪地,一本正經道:“六弟爲保溫雅不顧自身安危,就沖這份體恤下屬的心思,也請父皇開恩。”
公子珙不跪不要緊,他這一跪,群臣一呼百應,接二連三地跪倒,衆人異口同聲道:“求燧皇開恩。”
有群臣保薦,燧皇自然不好再生事端,隻踹了公子琰一腳,不痛不癢地罵了句:“孽障。”
公子琰作勢倒地,心中不忘君王慈悲,口中念道:“謝父皇明鑒。”
燧皇也不答話,兀自一個人轉身,背對衆人,朝着殿上走去。
那背影看上去,佝偻又矮瘦,說不出的滄桑,說不出的落寞。
這事眼看就這麽過去了,正要被帶走的公子珥卻突然憤憤不平道:“老六他就會整這些假仁假義的玩意。他背地裏的手段可陰毒得很,父皇知道他是誰麽?他是——是——”
說到此處,公子珥突然覺得喉嚨像燒灼一般痛楚,再發不出任何聲響。
他狠狠盯着公子琰,但見公子琰正勉強起身,順帶慢慢悠悠地整理着裝。
是了,方才公子琰湊近拍他肩膀,一定是施了什麽妖法。
聽說此人從瞻部逃出的時候,就是有如神助。他胸口被巨蔓貫穿,本已死透,眼下卻又完好無損地站在衆人面前。
公子珥背脊發冷,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或許公子琰早就不在了,接替他的,不過是另外一個人。
要不然,他爲何會失蹤百餘年,又突然回來?
公子珥環顧殿内,見諸人皆冷眼相待,唯有溫雅目光如炬,神色複雜。
他發現自己一敗塗地,再也不做掙紮,頹然被守衛帶走,等待最終的審判。
無論是什麽結果,他都認了。
因爲他突然意識到,與他纏鬥的那個公子琰,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他連聲苦笑,不僅笑自己一敗塗地,也笑燧皇機關算盡,到頭來不過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他還笑公子珙,傻乎乎地爲公子琰請願,最後也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他更笑溫雅,沒想到居然是他最信任的人,率先背叛了自己。
人之将死,他想說許多話,交代許多事,最起碼告誡他父皇,務必小心公子琰,但他卻連半個音都吐不出來。
獄中,公子珥眼神空洞,呆呆地望着面前那一張絹帛。他手握着筆,卻一個字也未曾落下。
他并不是害怕再暴露什麽罪行,隻是心如死灰——公子琰将一計誅心策劃得驚心動魄,令他再不想糾纏在這爾虞我詐的肮髒權欲裏。
他喉嚨灼痛,不再叫嚷,也不再試圖發出聲響。他安靜得像一隻走散的幼貓,面對人群,膽怯得窩在房頂,不敢動彈。一旦有人伸出手去,即便是想要救他,他也隻會瞬間吓得倒退,警覺地注目,身子不住地發抖。
他想問問溫雅,爲何如此待他,絕情絕義。但人在獄中,身不由己。他苦等數日,終于還是沒能等來一個解釋。
溫雅追随公子琰,從此仕途通暢,恐怕再也記不起公子珥這個人。
彼時,公子琰已登基爲帝,子車騰問溫雅道:“你既然放不下公子珥,當初又爲何願意追随燧皇?”
溫雅答曰:“公子珥隻将我當做寵佞之人,這不是我想要的。”
“想去就去獄裏看看吧,外面的事,我幫你來打點。”公子珥淪爲重犯,一般人接近不得。子車騰遊說溫雅去探監,又暗示他自己會爲他打好掩護。
溫雅聽罷,抿唇半晌,還是歎道:“怎麽說都是我負了他,去了徒增傷感,并無益處。”
他雙手緊緊握拳,淚花在眼眶裏打轉,卻始終沒有掉落下來。
相交甚歡,然志趣不同,終免不了分道揚镳。
此爲後話。
是夜,燧皇密诏公子珙,共商立儲一事。
說是共商,其實就是告知。
燧皇見幾個兒子鬥得你死我活,再這樣下去,他隻怕很快就要絕後了。他深知立儲之事不能再拖,當着公子珙的面一邊拟诏書,一邊吩咐兒子該當如何如何。按照燧皇的說法,這事要越快越好,他打算明日上朝便宣告群臣。
公子珙明顯錯愕,不解地問道:“兒臣究竟何德何能,能得父皇這般青睐?”
“你确實文不及老六,武也不一定趕得上他,但立你比立他更爲合适。”
關于立儲一事,眼下隻有兩個選擇,不是公子珙,就是公子琰。燧皇知道公子珙想問什麽,答得也算直截了當。
公子珙又問:“有何合适可言?”
“老六雖樣樣不遜于你,但立儲之事,自古以來便是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他哪一樣都沒挨上邊,孤若立他,隻怕不能服衆。”
“他還不能服衆?”
“哦?”
“父皇以爲今日六弟力保下屬,那些朝臣是看兒臣的面子,才紛紛爲他請願麽?”
“是孤看錯了?”
群臣起初分明站立不動,直到公子珙雙膝及地,他們這才跟約好似的一齊跪地,求燧皇網開一面。這樣的場景,幾百雙眼睛在場目睹,一絲也做不得假。
公子珙搖了搖頭,沒有正面作答,而是說道:“二哥曾經在朝中威望如何,父皇心中有數,不需兒臣多言。六弟與二哥乃一母所出,他若有心爲政,二哥的舊部必定一呼百應。”
“瑱兒爲老六所殺,他的舊部非但不記恨,反而轉向幫着老六,他的确比孤想象得還要出息。”燧皇感歎公子琰籠絡人心的手段,心中不無贊許。
公子珙以爲燧皇還不明白,進一步解釋道:“二哥的舊部無一不知他是爲人陷害,二哥死時,卻沒一人站出來爲他陳冤。相反,那些人好像一夜之間全部變節,辭官的辭官,失蹤的失蹤,易主的易主,統統蟄伏了起來。”
就連和公子瑱穿一條開裆褲長大的子車騰,也如膽小怕事的鼠輩一般,遠遠地躲到了周饒,投在商賈門下,幹起了保镖的差事。
“可是今天,他們全都回來了。”燧皇坦然言道,就像是預料之中。
那麽多老臣,豈是區區一個隻會在暗地裏玩弄手段的公子珥能請得動的?
原來,當年公子瑱失勢之時,那看似牆倒衆人推的慘狀,不過是公子琰早先設計好的假相,目的是讓諸人隐去鋒芒,以免受到公子瑱的牽連,也好養精蓄銳,徐圖東山再起。
三十二年,公子琰整整隐忍了三十二年。他委屈求全,逆來順受,終于不聲不響地看仇人自相殘殺,而後将他們一一除去。
這樣的耐力,這樣的手段,換作另外任何一個人,隻怕都做不到。
燧皇望着屋外紛飛的大雪,看它們在月色下紛紛墜落,心間感慨萬分。
他不止一次反思,不止一次後悔,因爲他總是隐約覺得,或許當年是自己做錯了。
選賢任能,是自古以來的爲政之道。如果他能早早易儲,改立公子瑱爲太子,這些事也許就不會發生。
公子瑱心懷天下,功高震主,最難能可貴的是,他胸懷大度,即便黨同伐異,也不會趕盡殺絕。
在衆多兒女中,他無疑是燧皇最喜歡、最器重的那一個,也是最最合适的君主人選。
可是如今,一切都晚了。
燧皇眼神渾濁,乏力說道:“即便如此,孤仍不能立老六爲儲君。”
“可是父皇百年之後,兒臣還是沒能力震得住六弟。即使兒臣繼承大統,也是名存實亡。”
燧皇知道公子珙所言有理,沉重地歎息,緩緩說道:“事到如今,孤隻有與天賭命,賭老六活不過孤所剩這短短數十年。”
“兒臣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問吧。”
幾百年裏,燧皇曆來以嚴厲著稱。可能他還是頭一次,不對兒女冷言冷語,求全責備。
他身形佝偻瘦小,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看上去不過是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個油盡燈枯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