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皇雖愛憐幼子,痛恨殺害公子珮的兇手,但考慮到社稷安危,不忍兄弟阋牆,徒增内耗,便不再作追究,百般無奈之下,隻得草草作罷。
不想後來事情越演越烈,一味藥引,牽扯出過多人的性命——公子珮因爲陳夢被害,公子琨因爲陳夢被陷害,被迫謀反,不得善終,如今公子珥又因陳夢被指控爲殺人真兇。
燧皇想糊塗收場,誰知有人偏要從中作梗,引得天下大亂才甘心。到如今,他那幾個寶貝兒子,死的死,反的反,廢的廢,一個比一個下場更加潦倒。
燧皇環顧大殿,見殿内獨善其身的五子公子珙,還有個半死不活的六子公子琰,突然背脊發涼,膽戰心驚。
很顯然,這盤兄弟内耗的大棋,一定是出自這二人其中之一的手筆,無論是誰,這連環計設得也未免太過缜密,太過狠辣。
他一言不發,一面惱怒于溫雅的耿直輕率,一面震驚于幕後之人的狠毒周密,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疼惜公子珥。
經過這一番對簿公堂,有溫雅冒死陳冤,群臣在場圍觀,無論他再怎麽剛愎自用,隻怕也保不住公子珥了。
公子珥全然亂了方寸,做垂死掙紮狀,惱羞成怒道:“你撒謊,你此前根本不知道有陳夢這種東西!”
他不僅失了分寸,而且沒了禮數,不顧燧皇與朝臣在場,聲嘶力竭地朝着溫雅怒吼,作勢竟似還要出手。溫雅被他的氣勢震住,一時不敢再開口。
公子珥的手揚在半空,半晌還是未忍落下。
方才詢問陳夢事宜的那老者覺出貓膩,突然發難道:“你又怎知,他不知道有陳夢一物?”
“因爲我問過他!”公子珥抵死不肯相信溫雅騙他,咬牙切齒地回擊道。
然而,這種時候,說的越多,錯的越多。
老者順藤摸瓜,接着發問道:“平白無故,你問那陳夢作甚?”
“我!”公子珥一時語塞,想不出該如何辯駁。
他自知言多必失,自己已不知不覺地跳入了這老者設下的圈套,卻又對溫雅抱有一絲希望,抵死不相信溫雅會背叛自己,轉頭對着那人道:“你可是受人脅迫,才在這裏胡言亂語?”
溫雅聞言,眼神遊移不定,刻意回避公子珥的目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竟似真有莫大的苦衷。
公子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臉色由陰轉晴,指着他催促道:“說啊!有父皇主持公道,你到底還怕些什麽?”
溫雅打了個冷戰,吞吞吐吐道:“末将……末将……确實是受人脅迫……”
他似故意勾起大家的興緻,說到此處戛然而止,有一眼沒一眼地望着燧皇,膽怯得厲害。
說來也奇怪,溫雅這人,雖然平日裏是有些腼腆,但他性子魯莽倔強,從來不怕惹事,今日做出這般唯唯諾諾的受氣小媳婦模樣,也不知是受了誰人的*。
“啪”的一聲,燧皇拍案,面色不改,一臉陰沉。
溫雅吓得一激靈,再也不敢藏着掖着,于是戰戰兢兢、抖抖索索地說道:“事成之……七皇子死後,四皇子翻臉不認賬,不僅沒有按照先前的約定放人,反而将我妙音二百多口人盡數焚殺……”
“溫雅你莫要血口噴人!”這句話,自然是出自公子珥之口。
溫雅迫于燧皇的壓力,無暇顧及公子珥,隻得繼續道:“虧得末将還有幾下三腳貓功夫,這才冒死逃了出來。可日奂到處都是四皇子的人手,末将又哪裏藏得住?末将一路逃竄,東躲西藏,不料闖入一家酒肆,正好遇見與友人飲酒作樂的六皇子……”
“溫雅!”
公子珥氣得想罵,可無論如何也罵不出口。
他明明可以反駁溫雅,因爲溫雅當年闖入公子琰的飲酒之所,也是二人起初設計好的,目的是讓溫雅得到公子琰的信任,成爲他的心腹,以此打探他的秘密,順帶揪出他的小辮子。
可是一旦用事實說話,這暗中謀害公子琰也是不小的罪證。公子珥再糊塗,也不會糊塗到自己挖個坑去跳。
這些巧妙的計策如果由公子珥親口說出,那他便連一點撥亂反正的機會都沒了。
溫雅看似語無倫次,實則有意無意地透露出公子珥草菅人命、結黨營私等數條罪狀,思路之清晰,口風之不嚴,令人歎爲觀止。
在這個節骨眼上,溫雅仍不忘爲公子琰歌功頌德,對其感激涕零道:“幸蒙六皇子慈悲爲懷,危難中救末将一命,不顧末将身世不堪,将末将收在麾下,悉心教導……”
“溫雅你還真是大言不慚!”公子珥聽到此處,簡直佩服溫雅的信口雌黃,陰陽怪氣道:“我如果要殺你,他何德何能,能将你救下?”
公子琰向來猥瑣,他那一身時有時無的高深靈力,大多數時候都藏得很深。公子珥看不懂,猜不透,百餘年來幾番試探,才終于相信他真的是修爲尚淺,在單打獨鬥上占不得一絲上風。
“你如果不是心懷不軌,爲什麽要追殺我?你如果不追殺我,我又爲什麽要逃?”他再不客套,直接以你我相稱。貌似出言有多不遜,心中就有多大的冤屈。
戲子的演技,就在于對細節的把控方面。
溫雅這一反擊,不但令公子珥無言以對,而且還成功地岔開了話題。
畢竟,公子琰的靈力究竟如何,多少年前就是一個謎,到如今,舊飯炒來炒去,不過成了老生常談。他可以連公子珮年少時的随意一劍都躲不過,也可以千裏追擊,捧着九州第一高手公子瑱的首級、毫發無損地歸來。
燧皇也曾懷疑,也曾親自試探過公子琰的修爲,但對方竟似絲毫意識不到危險,瀕死都懶得擡眼,他也是一點轍都沒有。
群臣又開始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衆說紛纭,無非是想看看燧皇會如何定奪。
公子珥還欲辯駁,張口卻被燧皇阻止。
爲君者高高在上,沉聲怒道:“夠了!”
這二字在公子珥聽來,像是已經對他蓋棺定論。他一下接一下地往坑裏跳,燧皇縱是想要保他,此時也是有心無力。
他心中絕望,又憤恨于溫雅的臨陣倒戈,許是想着死也是死,就算是死也得拖一個下水,蓦地出手,毫不留情地向溫雅襲去。
溫雅被五花大綁地跪立在地,實在是無力自保。
他眼見着公子珥下了殺手,竟生出一股冷笑,不懼不憚。
公子珥出招極快,揮手卻被動作更快的子車騰生生攔住。
子車騰一言不發,當然也不讓步——溫雅是他手下的兵,他自然得确保自己人完好。
公子珥掙紮了幾下,見着實不是對手,隻得作罷,徒做口頭争辯,指着溫雅的鼻子,大罵他沒良心。
朝堂變作武場,燧皇當然不會坐視不理。
他重重責備道:“這般魯莽,成何體統?你平日裏讀的聖賢書,當真都咽到肚子裏去了?”
“父皇,他們合起夥來誣陷我!”
公子珥先是指着子車騰,再是瞪向站在一旁的公子琰,卻見子車騰面無表情,公子琰眉目含笑。兩人神色如常,誰都好像沒在意他的青睐。
“蒼蠅都不叮無縫的蛋,你若是有什麽冤屈,去大獄裏說罷。”燧皇似累極,向後倚去,命令守衛道,“将這兩人都帶下去。”
他口中的兩個人,自然指公子珥和溫雅。
以燧皇的卑鄙程度而言,溫雅想置公子珥于死地,燧皇又豈能讓他善終。
“父皇不可。”之前半句話都不摻和的公子琰,此刻突然撲通一聲跪地,頓首,頓首,再頓首。
燧皇顯然也爲公子琰的反常而錯愕,責備他道:“你向來不多言不多語,今日是撞了什麽邪?”
“父皇息怒。”公子琰朗聲道,“溫雅一來爲救族人被迫交出陳夢,是爲情有可原,二來亦不知四哥要用這陳夢作何用途,是爲不知者無罪……”
“你要保他?”燧皇自知辯不過公子琰,冷聲質問。
他的目色陰沉得可怕,稍稍有些眼力勁的人都能覺察出來,公子琰若是回答不能平複他的怒氣,就很有可能落得同公子珥無異的下場。
高壓之下,公子琰仰頭與之對視,不見一絲慌亂,隻淡定答了一個字:“是。”
他是不多言不多語,但他說的這個字,卻足夠令全場震驚。
國君盛怒之下,這人竟膽敢與其叫闆,臨危不懼,氣場絲毫不見弱勢。
群臣恍惚,殿上殿下,一時竟分不清誰才能說了算。
燧皇憤然起身,指着公子琰道:“你憑什麽能保住他?”
公子琰仍跪立于地,言辭懇切,悠悠緩緩道:“溫雅是兒臣的人,他若有罪,那便是兒臣失職。就算是罰,也輪不到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