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道:“你明知找錯人了,卻不與她相認?”
“她現在這樣,也沒什麽不好。我貿然打擾,反而增加她的負累。”
正如公子琰說的,因着機緣巧合,長思回歸了自己原本的身份,承擔起對得起這身份的責任,這樣的生活,确實沒什麽不好。
最好的是,她對自己的真實身世一無所知——既不知曉,就不會徒增煩擾。
所謂的殺父之仇,喪母之痛,身世坎坷,流言蜚語,統統都由别人替她背負。她隻落得一身輕松,嫁她的國君,生她的公主,平平安安,沒有大起大落。
身在瞻部的後宮,她雖未得到應有的榮寵,但也沒受到應有的迫害。
在這種地方,人人趨利避害,削尖了腦袋往上爬。根本就沒有人,會對一個不争寵、無子嗣的冒牌公主感興趣。她的無依無靠,反而成了天然的防護。
而安甯呢,頂着九州第一大國先皇獨女的高帽,身負母儀天下的重要使命,此刻卻與這國囚重犯朝雲暮雨,害得獄外守衛耳根嘈雜,被迫聽了一腦子的莺歌。
如此放浪形骸的女子,換了哪裏,隻怕都容她不下。
等待她的,必定是一場場的腥風血雨。扒皮去骨不說,她更有可能,最後連魂都剩不下。
不過以她慣常的灑脫程度來看,此刻也未必有心思去合計那明日之事。
她所思所想,無非就是公子琰的一念一動。
安甯睡意缱绻,但仍是強打精神,飄飄忽忽地調侃道:“那我呢?你總不會又說,把我錯認了,也沒什麽不好吧。”
“是挺好的。”
他雖臉皮厚實,這話卻說到了她的心坎裏去。光是聽得一個“好”字,那女子都覺得通體舒暢,如沐春風。
她又來了興緻,咬着他的肩頭,帶着一絲絲危險,慢悠悠問道:“你且仔細說說,究竟好在哪裏?”
好似隻要他答得不對、不好、不中聽,她一定會重重一口下去,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
而他呢,仍舊處變不驚,揶揄答道:“私以爲,這樣的搭配,确實不錯。”
一句話,道出了多少人的心聲。
“什麽搭配?”
“再喊聲叔叔,給爲夫聽聽。”他掩不住笑意,也忍不住手上的動作。
口味之重,令那原本狂放的女子,都不禁羞臊惱怒。
于是乎,她也終于毫不留情地,在他肩上留下兩排齒痕,清清楚楚,齊齊整整。
新傷蓋住舊痕,牽扯出過往的痛楚。他暗暗咬牙,自作自受。
她看着他吃痛又隐忍的模樣,本來還有些心疼,但一轉念,又大大方方地告訴自己,此人不值得同情。
她開始有些理解,爲什麽有人能忍心下得去手,将這麽好的一副皮囊折磨得傷痕累累。因爲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但凡公子琰嘴下能稍稍留點德,他也不會遭此大劫。
一個人如果嘴賤至此,就算沒人收拾,那也自有天收。
她光用腳趾頭想想,就能腦補出那樣一幅畫面——雖也不知他是怎樣的巧舌如簧,但必定将别人擠兌得咬牙切齒,對他深惡痛絕。
她若是那人,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若是與公子琰對立,他大概形容會更爲狼狽。
就這樣,安甯與公子琰的胞兄尚未謀面,就先在精神層面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統一。
她想着想着,便任由困意席卷而來,整個人綿綿軟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不覺,毫無防備。
睡夢中,她迷迷糊糊,聽得一人輕聲探詢:“給你的那盒藥,怎麽不見你用?”
那人聲音陽剛,卻又帶着些細膩,絲絲縷縷,沁人心脾。他壓低嗓音,輕輕緩緩,似生怕驚動了枕邊之人,于是隻好自問自答。
她睡意朦胧,一時分不清是夢是醒,不知今夕何夕,亦忘卻身在何處。這人隻當自己還在牛賀白氏,舊日宮中,此情此景,不過因她日思夜想,終得故人入夢。
她口齒不清,斷斷續續,于夢中呓語道:“你這個人真是的,怎麽又來了?”
說罷翻了個身,淺淺甜笑,明明心滿意足,偏又雜着嬌嗔責備。
一枕相思,全作了夢裏相随。
他從背後抱着那女子,撫過她周身光滑的肌膚,默然無語。
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卻聽她落寞嘟囔着:“不過又是一場夢,我還以爲,你真的就在。”
“我在,安甯。”他聽得心塞,懊惱此前不言不語,令她空作歡喜。
那女子聽得他這般回應,似心情大好,絮絮叨叨道:“采,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夢見,自己終于将你騙上了床,你我于夢中雲雨,你抱着我,告訴我‘别怕’。你那樣遷就我,每一下舉動,都好像怕我受到傷害。我感到功德圓滿,于是萬分歡喜。”
“這才哪兒到哪兒,算不得圓滿。我能給你的,一定比眼下更好。”他驚訝自己竟與癡人說夢,覺得自己定是離瘋癫不遠。即便如此,他仍是信誓旦旦地說與那人聽,說與自己聽。
“算了吧,你呀,少對我許些承諾,也好少失些約。”她取笑他,堂而皇之地,将他的醜事揭穿。
他想着自己的确負她良多,心中酸澀,無力辯解道:“我們去增城時,你說想家,我說陪你回去看看。現在想來,答應你的那些事,也總還有這麽一小件,我算是勉強做到了。”
“聊勝于無嘛,呵呵。”
她嬌柔笑道,并無怨怼。仿佛他許他的諾,她守她的約,這是兩件不相幹的事,全然沒有交集。
他于黑暗中尋到她的手背,指腹順着傷疤的紋路來回摩挲,她睡得迷迷蒙蒙,終于也不再抵抗,做賊心虛地說道:“不好看,别看。”
“你什麽樣子,我都覺得好看。”
“悄悄告訴你件事兒,你聽了可不許生氣。”
聊着聊着,她覺得有些清醒,又不太清醒,将身子翻轉回來,兩臂攬着他的脖子,在他胸前輕輕蹭了蹭,仍閉着一雙眼,媚然撒嬌。
他摸着女子的雙乳,寵溺問道:“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說說,我幾時生過你的氣?”
“被你摸着呢,”她想想的确如此,笑了笑說,“你送我的膏藥,我後來一次也沒用過。”
“嗯。”
“你好像又知道了。”她撅着嘴,三分不滿,七分嬌氣。
他鬼使神差,一邊用兩指逗弄那人的良心,一邊告訴她道:“空盒子落在地上,不是那種聲音。”
“你這人神通廣大,該不會連我爲何不用都知道吧。”
“也不确切,還是想聽你說。”他展顔,笑意漸濃。
她覺得*難耐,忍不住輕哼一聲,無奈愈發困頓,隻得若無其事、慢慢悠悠地數落道:“我呀,舍不得呗。你說你,明明那麽會讨女人歡心,爲什麽偏偏送我的東西那麽少。”
一副美人圖,已被人盡數毀壞,一把短劍萬仞,正被押在門口。
剩下的——一個桃木小雕,是她強求來的,一截月白綢帶,是她偷換來的,一縷墨色長發,也是來路不明。
仔細算來,他留給她的東西,不是爛了丢了,就是不值一文。
但即便是這些破銅爛鐵,她也當做寶貝,随身攜帶。所以她的裏衣,比雜貨鋪還糟亂,瞧來瞧去,也不會瞧見什麽值錢的什物。
那些爛大街的東西,她就是拱手送人,隻怕也沒有下家。
這樣的癖好,這樣的品味,搭配上她高貴的身份,說出去,隻會讓人笑話。
但他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他聽罷,既辛酸,又無奈,終是将她按在懷裏,揉碎她的長發,喟然歎道:“你真是傻得沒救了。”
她好似怪罪他太過精明,在他懷中顫悠了幾下,不再言語。
“安甯?”
他輕聲詢問,沒有回答。
“生氣了?”
仍然沒有回應。
再一探究,原來那柔柔媚媚的女子,終是不勝嬌困,沉沉睡去。
安甯醒來時,發現自己枕在一人腿上,渾身筋骨癱軟,竟似散了架一般,一下也不願動彈。
她勉強擡頭,看見那人衣冠齊整,穿戴妥帖。高聳的領口,還是遮不住縱橫交錯的鞭痕,深深淺淺,若隐若現。
那人眉眼含笑,神色淡然。你若不探究,會錯以爲他坐于高台之上,正受萬民敬仰。
然而環顧鬥室,不過囚籠而已。
普天之下,誰人會有這樣的從容,這樣的鎮定?
那人不是公子琰,又是何人?
她覺得耳根不太清淨,周遭有窸窸窣窣的響動,好似竊竊私語。
再一側目,她看見門口呼啦啦站了一大波圍觀群衆,頓時眼前一亮,又清醒了七八分。
她也未深究來者何人,隻迷迷糊糊地問頭頂那張臉道:“師父,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怎麽這般熱鬧?”
“叫夫君。”他那笃定的語氣,不鹹不淡,聽了刺耳。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