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感念天無絕人之路,将那少年當作胞弟憐愛,什麽都力争給他最好的。衣食住行、修行教化,更是無一怠慢。
什麽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什麽大白天走了狗屎運,大概說的都是這麽個意思。
彼時,安甯站在宮門口,冷眼看着一個年輕女子,對她行三拜九叩之大禮。
那女子身材姣好,面目清秀,聽說是白氏的名角,姓氏不詳,名喚鶴林。聽說那個女子,是已故右司馬之子長佑業的生母,但她抵死不認。
女子禮畢,安甯冷言冷語,冷然笑道:“姑娘,你可能,拜錯人了。”
言罷轉身,飄然離去。
她的身形飄忽,像卷在塵埃裏的風,從來就沒個蹤影。隻留在身後那個女子,仍舊匍匐在地,淚流不止。
那女子口中含含糊糊,沒人聽得清,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長生的葬禮,建業着人以國葬的規格配置。國君對臣子的重視程度,舉國皆知,一目了然。
彼時,國人俱贊知生皇心懷天下,愛民如子,雖一人一物,皆不怠慢。
于是,長生的死,又在另一個層面上成就了知生皇,成就了牛賀人口中,人人傳頌的,一代明君。
如此這般,長生也算是死而無憾。
他生前向人透露,自己一生出将入相,飛黃騰達,作爲賤民之子,他在仕途之上,已經是登峰造極。如果說再有什麽願望,他說,他想有個兒子。
如今,他名聲也有了,爵位也有了,兒子也有了。
他們長家,從此搖身一變,跻身牛賀權貴之列,再不是什麽賤民。
要說他還有什麽缺憾,那可能或許僅僅是,安甯沒有參加他的葬禮。
不過,就連建業都親自出席了,安甯的缺席與否,也許就顯得有些無足輕重。
建業這個人,無論何時,都是情緒飽滿,戲碼足足的。他的起承轉合,寫在那張老實敦厚的臉上,永遠都是那麽容易令人信服。
他總是看得多,說得少,眼下更是隻顧着哭,一句話也不說。
言多必失,是他從小就信奉的真理。
就算他演得有點過了,因着他與長生的交情,也是無可厚非——他竟然,公以國葬之規格,私行父喪之禮節,爲長生披麻戴孝。
但凡一國之君,能做到這個份上,無論真情假意,都已經是恩至意盡。
建業甚至長跪不起,對着長生的遺體磕了幾個頭,哽咽數度,語無倫次道:“右司馬于我牛賀,有再造之恩。孤是牛賀之子,故右司馬于我,親如父母。”
在場諸人見狀,無不動容。
唯獨那個叫做長佑業的少年,隻是一臉木然,沉默地看着周遭發生的一切,害怕膽怯,無所适從。
他那副模樣,竟好像是被迫出現于此,被迫素缟着身。仿佛擺在他眼前的,躺在棺材裏的那個人,是那個叫做知生建業的小子的老子。這件事與他,似乎從一開始,根本就是毫無瓜葛,無關痛癢。
那些人說的話,那些人做的事,他不能完完全全地理解。他的人情世故,不是來源于他母親的戲本子,就是來源于平日裏的冷闆凳。
這樣突如其來的陣仗,他尚且不知如何應對,又怎會學着建業的樣子,抓緊一切機會,極盡可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對于他來說,那個叫做長生的男人,或許是牛賀萬萬人的父親,卻不是他一個人的爹爹。
他心中所思所想,不過是這幾日過後,他能吃上幾頓飽飯,他的母親鶴林,此刻是否又在遭人白眼。
如他所願,長生葬禮過後,他再未挨餓受凍。那樣受人嘲諷、被人責罰的日子,一如他的生身娘親,都随着他的身世昭著,與他漸行漸遠。
後來,他又在建業的感召之下,爲長生齋戒七日,直至那人遺體下葬。
與他一同齋戒的,還有那個謙卑而賢明的一國之君,知生建業。
話說長生葬禮那日,安甯之所以沒有去,那是因爲她到城裏面溜達了一趟,找那個叫做鶴林的女子去了。
如她所料,鶴林一個人躲在家裏,爲了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披麻衣,燒紙錢。
她本哭得淚眼婆娑,雙目紅腫,看到安甯到來,徑自忍住情緒,對着安甯再拜行禮。
許是在她心裏,自己天生就低一等,那人一來,她連自身的喜怒哀樂,都得藏得好好的,不能表露于色。
她對安甯如此,對長生也如此。
她跪在地上,卑微怯弱地對安甯說道:“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竟未能認出公主來。”
安甯大方落座,隻聽她絮絮叨叨,又是認錯,又是感激,一句話也不接應。
“小女子還有一事,鬥膽托付公主。”鶴林趁安甯還未開口反對,趕緊撿緊要的說道,“佑業這孩子懂事,卻也沒見過什麽大世面,如果日後有失禮之處,還請公主多多擔待,佑業定将公主視作生母,爲公主竭忠盡孝。”
到底是小市民,雖多看了幾個戲本子,說出的話也是不倫不類。
話雖說得不咋地,意思倒是表達清楚了——鶴林這是準備将佑業托付給安甯,自己打算撒手人寰,或許也說不定。
安甯妖娆一笑,輕佻問道:“你自己的兒子,自己不教養,求我有什麽用?”
這話許是戳中她了她的心窩子,那女子一聽便哭了,嗚咽說道:“他曾經是我的兒子,可是現在不是了。我隻是個戲子,不能連累他。”
就像不能連累長生一樣。
一直到長生死了,她都抱有這樣的執念。
牛賀的門第觀念,千百年來在人們心中生了根。牛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分三六九等,一等不可僭越。
敢于破除這樣舊格局的先知,如今已經到了地下,此刻正在爲人祭拜。
人人隻知他爲國征戰,卻不知他心中的國是個什麽樣子。就像鶴林愛慕長生,卻不知她愛慕的長生是個什麽人物。
她起身,安甯沒有阻止。
她走到案幾旁邊,安甯沒有阻止。
她拿起案幾上的剪刀,安甯還是沒有阻止。
她将刀鋒對準自己的脖子,逼近雪白的肌膚時,安甯終于出手。
那人沒有起身,她隻是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劍,翻腕将其擲出。短劍彈在剪刀上,打了個來回,又回到那女子腰中劍柄處,不偏不倚。
而鶴林手中,那柄原本看似鋒利的兇器,瞬間變得不堪一擊,碎成廢鐵。
鐵片擦着鶴林的脖頸,打了個火花,擦出幾縷血痕,叮叮當當,碎落一地。
鬥室之内,青藍之光大盛,劍鳴之聲,響徹數十裏不絕。
神劍萬仞,不知從何時起,已傲然列居九州兵器譜之首。
有人說,萬仞的身價之所以長得這麽迅速,那都是因爲它在公子琰身邊時,被迫頻頻狂刷了幾年的存在感。
但公子琰會否如此招搖,終究不得而知。
說來說去,九州兵器譜不是出自公子琰之手,而是土靈太一大神編纂的。萬仞上榜之緣由,恐怕歸根結底,還得聽太一娓娓道來。
在安甯看來,太一爲了這一系列的九州仙神榜,做了許多昧良心的事。譬如說,她堂堂知生安甯大美人,居然不在美人榜之列;又譬如說,曾經的公子琰,居然也不在靈力榜之上。
要說審美這種事因人而異,或許太一天生就三觀不正,那還稍稍可以理解。但是靈力這麽有目共睹的事實,太一絕無可能不清楚。就算公子琰以往慣于隐藏實力,太一他一介大神,又怎會參悟不透徹?
對于九州仙神榜的失真,安甯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真的找不出其他理由,她隻能大膽猜想,太一可能收了别人的好處,刻意排擠他們叔侄二人。
畢竟從古至今,搞排行榜的那些人,說穿了,都是爲了錢。
她見鶴林又撲通一聲跪地,陡然回過神來,發現現如今,此時此刻,還不到自己走神的時候。
她一生颠沛流離,何其不幸。然終有一人,爲她取下山巅的月色,代替己身,與她長久相伴。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再看看眼前這個女子,比塵土還卑微,比落紅還嬌弱。她悲悲戚戚,慘慘淡淡地哭訴着:“公主不要再攔我,讓我去吧。我活着,就是他的累贅。”
長佑業的生母,可以是達官顯貴之女,可以是從天而降的仙子,可以沒有姓名,可以不露身份,可以保持神秘,但卻絕對絕對,不可以是眼前這個戲子。
至少在鶴林看來,一定是這個樣子。
安甯卻不以爲然。
她開口,帶着那種特有的妖娆與嬌媚,輕飄飄言道:“長生呢,他窮盡一生,都是爲了打破貴戚專權的格局,打破這腐臭的門第觀念。他的變法,他的征戰,都是爲了這些,都是爲了你們,去争取更多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