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該想到,司幽門的人都是一路貨色,換了個門主,非但沒有好到哪裏去,還把他的寶貝女兒給帶歪了。
中容深感無力,基本上是妥協地問了一句:“他打算什麽時候來提親?”
“爲什麽要提親?”
“他把你……”中容一時語塞,頓了半晌,才糊弄過去道,“你們都那樣了,他還沒跟你說過成親?”
半半搖頭,直言不諱道:“睡過就該成親麽?”
中容本來想問:睡過不該成親麽。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女孩子,總歸還是要有個名分。”
對于這個女兒,他經常不知如何作答。
要說半半忤逆,半半還真的不忤逆。她從來都是大眼睛萌萌的,對中容無比孝順。她之所以會這麽說,那完全是因爲她真的不懂。
就比如說現在,半半認爲自己很有道理地反問道:“父皇睡了那麽多女人,怎麽不一一給個名分?”
中容再次語塞。
還好,旁邊有宮人悄悄提醒,中容這才想了起來,理所當然地說道:“男人和女人能一樣麽?”
“男人和女人,怎麽就不一樣了?”
半半這句話,在場所有人,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繼承了中容的雄辯,再加上自身的無辜屬性,還真的所向披靡。
她見中容不說話,以爲他心情不好,一邊乖乖替他捶背,一邊苦口婆心地開導道:“父皇你想呀,這成親究竟有什麽好?如果有一天,我改變主意,又不喜歡他了,他還得寫休書,還得把我送回來,那不是給父皇丢臉嘛。”
然而,她的好心好意,完全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臭丫頭。”中容擡手,作勢要打。
半半吓得“哧溜”一聲,瞬間就跑得沒影了。
她的動作過于迅捷,根本沒有人能追得上,更别提她的腦子。
此番交談過後,中容覺得自己的三觀俱被颠覆,連個渣渣都沒能剩下。
牛賀,白氏。
近日,一直在宮中專心修行的安甯,得到了一個不算太好的好消息。
她撿着後宮八卦的邊角餘料,後知後覺地聽說到,右司馬率領牛賀大軍,在玄股大敗勝神那群好戰分子。勝神如今殘兵敗将,沒個十年八年,估計很難爬得起來。
長生也因此,再次成爲大家茶餘飯後熱議的焦點。有人說他百戰百勝,有人說他屢出奇兵,有人說他絕處逢生,有人說他背水一戰。
還有人說,眼看着牛賀就要敗了,千鈞一發之際,長大将軍化身神龍,将勝神大軍從頭燒到尾,燒得敵人魂飛膽散,死傷過半。
長生擅長火攻不錯,但他不是雍和,不能飛,也不能噴火。
他如今被民間妖魔化,完全是因爲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
他的個人魅力,也因此得到極大的提升。
一時之間,長大将軍的人氣再次暴漲。他人還沒到白氏,長府就已快被人擠破了。
有人深挖曆史,放出消息來說,長生至今不足七十歲,單身,戀愛史不詳,無婚史,預購從速。
安甯聽罷,一笑了之。
總之,她聽來聽去,大緻算是總結出來——這場奇快無比的硬仗,雙方都打得很艱難。而左右戰局的關鍵人物,已經在班師回朝的路上了。
這不,一大早地,就有宮女冒冒失失跑到安甯面前,興高采烈對她說道:“公主公主,長大将軍的大軍已在城外十裏處,不到晌午就要進宮面聖了。”
牛賀子民聽了這樣天大的好消息,無一不振奮。
要說這天大的好消息對安甯來說有什麽不好,那就是牛賀的對手勝神敗了,這便意味着,她安甯心心念念的公子琰,被人打了。
還好,她聽說燧皇臨陣換帥,最後吃敗果的人不是公子琰,而是太子琭。
她不關心太子琭怎麽收拾爛攤子,她隻關心她的公子琰如今是否安好;就像牛賀人不關心敗軍之将如何,他們隻關心他們的大将軍幾時到場。
國都白氏的百姓甚至在大軍凱旋之前,早早地就自發起來,灑掃街道,裝點鮮花,列隊歡迎。
長生之于牛賀,無異于三十年前,公子瑱之于勝神。
所謂萬人空巷,大抵如是。
爲了表示自己的重視,安甯決定走個俗套,親自去宮門口迎接長生,順便找個空閑,把那個驚喜送給他,也算是了了他的一個心願。
她在寝宮裏踱了兩步,習慣性地說道:“沐芳,你說我今日該穿什麽衣服去見他?”
沒有回答。
她頓時恍然,想起早在一年之前,沐芳就已經出宮嫁人了。
一時感慨萬分,不禁搖頭苦笑。
還好,想到長生馬上就要回來了,她再次歡喜起來,心情并未受到太大影響。
待她梳洗打扮,穿戴完畢,大軍已到了宮門口。
她飄飄忽忽,趁着衆人皆注目之時,擠過人群,來到了迎接大軍的最前列。
她的身邊,赫然站着一國之君,知生皇建業。
她料想自己方才一不留神,飄得遠了些,正合計着稍稍往後退兩步,卻被面前的景緻給鎮住,一步也無法動彈。
她的面前,哪裏有凱旋的常勝将軍,鐵騎力士,分明隻有滿目素缟,全城默哀。
那些将士,無一例外地,皆是素服麻衣着身,執銳端立,神情哀恸。
列隊的開頭,一副上好的棺材,平置于青天白日之下,赫然醒目。
安甯極目遠眺,望穿了整個人群,也沒有看到長生的影子。
在她心中,一種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
爲了緩和氣氛,她幹笑兩聲,扭頭對着身後的孔倉輕聲問道:“不是凱旋麽,怎麽搞的跟哀悼似的?”
孔倉不答,滿臉的沉痛溢于言表。
她不依不饒,轉過身去,面對着孔倉,又問了一句:“表叔,長生呢?”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周遭毫無聲息的死寂中,卻顯得尤爲刺耳。
她的舉動,成功引起了爲首那人的注意。
建業并未轉身,隻是努力控制着情緒,哽咽說道:“皇姐,有個人想見你。”
他的臉上挂着标志性的悲天憫人,看上去特别真切。
說罷,他點了點頭,從對面的列陣中,站出一個将軍模樣的男子,朝着安甯慢慢走來。
那人手中平平端着一張疊好的絹布,從頭大腳,亦是一身素缟。
他的腳步沉緩,就好像好那薄如輕雲的絹布,有着千斤之重。
他走到安甯面前,對她行軍人之禮,跪地說道:“末将是右司馬的副手,右司馬臨走時,托末将将這封信交給公主。”
“臨……走?”她反複掂量着這兩個字,緩緩從那副将手中接過絹帛。
而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她不知從何處摸來一根火把,将絹帛當場燒掉,看也未看。
灰黑瑣碎的布屑,不知藏着怎樣不可言說的秘密,飄散在溫溫潤潤的東風裏,成了永恒的秘密。
她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那是他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
副将似乎料到如此,平靜問道:“公主爲何不看?”
“如此不仁不信之人,他的東西,有何可看?”
她的語氣淡然,神色淡然,好像她的絕情絕義,也是這般理所當然。
副将又問:“何謂不仁?”
安甯答曰:“棄我于不顧,是爲不仁。”
副将再問:“何謂不信?”
“說好要等,自己卻先走了,是爲不信。”
她冷笑,扭頭就走,留下滿城的素缟,灑脫之至。
副将目送安甯離去,仍單膝跪于地上。
建業見狀,伸手攙扶。不料剛一俯身,竟不能自已,撲通一聲雙膝着地,放聲痛哭道:“哀哉痛哉,孤失右司馬,如喪考妣。大業未成,右司馬何忍舍孤一人,獨自先去?長途漫漫,自今日起,孤與何人同路?”
他兀自聲淚俱下,左右見者,皆受其感召,痛哭流涕。
于是乎,建業與長生二人,将明君賢臣這出戲演的,到死都尚未落幕,着實是感人至深。
所謂死而不已,恐怕不過如此。
戲足至此,衆人難免不當真。
真也好,假也罷,長生是真的死了,建業也是真的将他厚葬。
但凡厚葬,免不了加官晉爵。長生的仕途已經走到頂了,官沒法加,隻能進爵。
此人沒有子嗣後代,這進爵一說,也應該隻是走走過場,虛得很才對。
但不知誰人那麽多事,竟從民間找來個唱戲班的打雜少年。那少年也不知何德何能,竟然繼承了長大将軍的家業爵位。
少年十一二歲,見人就卑躬屈膝,點頭哈腰,一副膽小怕事、欠了人幾百吊錢的窩囊模樣。
要知道建業十歲上下時,已經繼承了牛賀的大統。
這人與人之間,還真的沒得比。
剛入宮時,那少年許是以爲自己犯了什麽事,吓得腿都軟了,一屁股跌坐在宮門口,匍匐在地,一步也不肯往前走,愣是被人擡進了大殿。
他這副模樣,和那個故去的長生,真是連一毛錢都沾不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