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半腦子不好使,她不會去算什麽黃道吉日,也不會去打聽什麽天賜良機,她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如果此行,祝淵不在門中,自己該當如何。
可是所有她沒有想過的事情,老天都幫她想好了。
祝淵十天半個月也不一定在司幽門,半半到的那一刻,他卻不偏不倚,正好在場。
他不僅在門中,還在園中,就在半半翻牆而入的落腳點,與她面面相觑。
歲月如滴水穿石,已将那頭頂一根羊角辮的小兒打磨得,完完全全變了一副模樣。
除了柳眉鳳目依稀可以辨認,他哪裏還有幼年時的靈動與俏皮。
他瘦得像一張絹帛,在暖洋洋的東風裏搖搖擺擺。仿佛一枝柳條劃過,都能将他輕松帶走。
他那過于瘦削的臉龐上,有着特屬于病态的蒼白。對稱的顴骨,顯得尤爲突出。
他的眼中,有着與年齡不符的透徹,也有着與年輕不符的渾濁。
他的喜怒哀樂,好像全部都挂在臉上。
他看上去,通透又迷惘,深沉又輕浮,統一又矛盾。
他是比尋常人俊俏,但他原本可以更加飽滿,如果可以再胖一些的話。
他站在那裏,似乎将園中的芳草雜英,都當作了背景。他單薄得,仿佛真的隻是一副畫卷。
他的弱不禁風,更加襯托出他的仙風道骨。
他時不時地咳嗽上兩聲,才能提醒身邊的人,他還活着,還有喘息。
大抵他們司幽門的人,都好犯這個毛病——沒事裝裝柔弱,以便強身健體。
若不是他頭頂有個那麽明顯的标識,半半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人就是祝淵。
她暗暗驚道:幼葛莫不是瘋了,竟然看上這麽一個病秧子。
“你是不是在想,我究竟得了什麽病?”那副畫似乎沒被半半的突然而至驚吓到,起先開口。
半半不關心他得了什麽病,她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她指着祝淵腰間的佩劍問道:“能不能借你的兵器一用?”
詢問時,她已經動手拔了劍。
她不是做事不經大腦,她隻是行動先于心動,腦子快不過四肢。
司幽門下人見狀,也不管她是何人,統統拔劍圍了過來,企圖保護他們的主子。
然而,誰都快不過半半。
她如風馳電掣一般,利落割下了祝淵頭頂之上的羊角辮。伴随利劍回鞘之聲而來的,是衆人各自倒吸一口冷氣的響動。
祝淵的發型,因爲少去一點支撐,頓時也和他的身子一樣,頗有一種風中淩亂的感覺。
半半将羊角辮遞到他手中,大功告成般洋洋自得,自言自語道:“這不就搞定了。”
“搞定我了?”
“對呀,你成年之前不能談戀愛,現在羊角辮沒了,這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
凡是俱蘆的祭司,成年之前都得頭頂一根羊角辮,這是風俗。
對于這一風俗,半半腦洞大開地延伸了一番。按照她的理解,羊角辮沒了,這年也就算成了。
人家俱蘆的風俗分明是成年之後才能割下羊角辮,并不是割下羊角辮就算是成年了。
不是所有話,正着說反着說都是一個樣。半半的智商不足以理解,這個原命題的逆命題,根本就是一個僞命題。
她自覺完成了朋友托付的任務,不無得意地拍拍手,又從來的地方翻牆而出,隻留下一園唏噓,不帶走一片雲彩。
這兩個人,尚未自我介紹,就已經彼此心知肚明。
緣分這種東西,就是無論你如何不經意,它都剛好經過。來無影,去無蹤,躲不了,逃不過,求不得,抓不住。
祝淵握着那根羊角辮,若有所思道:“公主這個品種,我還沒有玩過。”
不知何時,一個中年男子走來,在旁問道:“公主如何?”
中年男子粗布青衫,樸素而平凡。
他的眼神空洞,似乎不能視物。
他問這話,卻分明是心中已知道些什麽。
祝淵答道:“美人與草莽無異。”
中年男子聞言,笑而不語。
末了,祝淵又補充了一句:“然餘獨愛草莽。”
兩個人的交集,便由這一截斷發開始。
一個瘋子,一個傻子,也算是天造地設,分外登對。
祝淵遵照半半的邏輯,竟真的對外宣稱,他要行成年禮了。
他們俱蘆人二十四歲才算成年,祝淵如今剛滿二十三,要說這成年禮,絕對是名不正言不順。
對此,祝淵未作任何解釋。
瘋子的行事,從來不需要常人的理解。
就比如說,祝淵給自己擇了一個日子,說好要行成年禮,司幽門浩浩蕩蕩來了許多賓客,從拂曉等到黃昏,卻一直沒有等來當事人。
這其中的賓客,自然包括瞻部的一國之君。
中容雖然到得晚,但他怎麽說也算是到場了。
他到得晚,主觀上是因爲他架子大,客觀上是因爲他想要甩掉拖油瓶。
他對着傻女兒半半,好聲好氣地教育道:“你一個女孩子家,尚未出閣,到處抛頭露面,成何體統。”
“我連宮都出過了,怎麽能叫沒出過閣?”半半從小愚鈍,說話很晚。但她從會說話開始,就已經會拆台。
不管什麽台,誰論誰的台,她見了就拆。
中容自我安慰道:或許她如此這般,隻是因爲太愛真理。
最終的結果就是,中容不僅遲到了,還沒有甩掉半半。
在這一日當中,他的人生經曆了兩件天大的事——沒有見到應該見的人,搞丢了不該丢的人。
然而那個應該見的人和那個不該丢的人,卻莫名其妙地走到了一起。
人人隻道祝淵應該出現在正廳,誰也沒往深處探究。
除了半半。
雖然半半答應了她老子緊緊相随,但她的腿腳卻不聽腦袋使喚。
到了司幽門,她鬼使神差一般地從中容身邊溜走,一個人來到府外。她并不是要離開此地,她隻是打算從一個熟悉的方位入場,去找一個熟悉的人。
所有她腦子不夠想的事情,老天再一次幫她合計好了。
她翻牆而入,那人就在眼前。
照理說,半半的智慧不足以被世俗牽絆,但當看到祝淵時,她還是像個俗人一樣,目瞪口呆。
他他他,他沒了羊角辮,竟然剪了一頭利落的短發。
短發!
說好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呢?
這位少年,他到底是打哪兒穿越來的?
他這是打算引領潮流,走在時尚的最前沿麽?
祝淵見半半傻乎乎地愣在原地,圍着她轉了個華麗麗的圈圈,開口問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你怎麽不出去見客人?”身爲拆台王,半半從來不會令人失望。
“你就是我的客人。”
“你的成年禮,就隻打算招呼我一個人?”
“不然呢?”他确實隻對外宣稱他要行成年禮,沒有說是什麽時候,也沒有特意邀請什麽人。
廳内那些賓客,不知是如何不約而同地,聞風而至。
也就是說,祝淵現在這般,等同于把周饒的整個上流社會,一股腦兒地,都給耍了。
“我如果今天不來呢?”半半問道。
“你今天一定會來。”
“你怎麽知道的?”
“我有天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東西。”
“啊?”祝淵的話,已經嚴重超出了半半的智力範圍。
“我看到,自己會在成年禮這天,遇見命定之人。”
所以,他便将成年禮提前了。
這簡直,太過任性。
他表情神神叨叨,動作神神叨叨,言語神神叨叨。他說的那些話,不僅半半難以理解,尋常人也很難聽懂。
但就是這常人都很難理解的話,常人隻道是瘋癫,半半卻信了。
什麽天眼,什麽命定,她統統信以爲真。
她的天真,一如污泥中的明珠,即使被湮沒,被掩蓋,也不争不怨,兀自生輝。
于是,不知是受了什麽啓發,兩人如幹柴烈火,一拍即合——祝淵假借天眼爲托,輔以命定之說,大大方方地,把半半給辦了。半半也是大腦缺根弦,就那麽稀裏糊塗地,乖乖從了。
于是,半半的好閨蜜幼葛,還沒來得及在祝淵的面前出場,就已經被迫率先出局了。
祝淵此前曾放出豪言,說什麽公主這個品種,他還沒有玩過。
如今看來,恐怕不止公主,其他的品種,他也不一定就涉獵過。
畢竟,在情愛這種事情上,動作說明經曆,技巧暴露經驗。
不管怎麽說,祝淵和半半你情我願,旁人就是有心幹涉,也是杯水車薪,沒多大用處。
盡管如此,中容這個做父親的,還是決定要刷一刷存在感。畢竟,他如果真的不聞不問,就顯得他們一家人都太過不矜持。
但這種事關系到他們家半半的名聲,挑明了說也不光彩。所以,中容也隻能旁敲側擊,先從半半入手。
他問半半:“你覺得那小子怎麽樣?”
“哪個小子?”
“司幽門那個小子,就是你把人家辮子給剪下來的那個。”
“父皇,我是用劍割下來的,不是剪。”半半認認真真地糾正道,“還有就是,他叫祝淵,不叫那個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