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百年來,公子琰一直以自身活血養雍和之心,雍和才得以免受燕支反噬之苦。但作爲偷食燕支的代價,雍和被永遠禁锢在了那個十一二歲的孩童體内,再也無法長大。
他唯一可以顯示出威嚴的方式,便是變成一隻兩人高的黃身大猿,也就是公子琰口中的猴子。
公子琰以血養心,作爲交換,讓雍和伴他左右,護他周全。
尤其到了如今,公子琰靈力全無,自保不能,更加依賴雍和。
百餘年相伴走來,雍和早已将公子琰當做了親朋好友,他如今被召回須彌山,一方面擔心自己被燕支反噬,另一方面,更加擔心公子琰的安危。
公子琰與雍和說過,太子琭假傳诏書,他未當面拆穿,決定将計就計,回了日奂再作打算。
公子琰說,長生大軍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太子琭貿然強攻,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而他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平平安安地回到日奂,坐享其成。
人算不如天算,公子琰的一盤好棋,全被雍和的憑空消失而打亂。
眼下,公子琰孤身一人,雍和也不知處境如何,是生是死,心中焦慮急迫,還不等在須彌山逛個來回,便要向九州奔去。
“你的燕支之毒已解,還去尋他作甚?”東君攔住雍和去路,冷言問道。
“你懂個屁。”雍和此前總被人如是嘲諷,眼下終于得以把這句話還在了其他人身上,當即爽快罵道,“你們這些個神靈,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知道什麽人情冷暖。”
“父神如果能親耳聽到你說這話,肯定會替你高興。”
“那老頭在哪兒?”
“千川萬山,到處俱是父神的蹤影。”
“懶得聽你打機鋒。”雍和一邊試圖沖破東君結下的禁制,一邊說道,“趕緊把我放了,我要去尋公子。”
“燧人琰需此衆叛親離,方能磨砺心性。”
“放屁呢,你怎麽不去忍受個修爲散盡,衆叛親離?站着說話不腰疼。”
“你這猴子,百餘年過去,還是如此劣性不改。”
“想打架是不?”雍和幻化成黃身大猿的模樣,想要與東君以武力解決問題。
“說了不用你操心,就不用你操心。”東君站在禁制之外,全然沒有動手的意思,而是文绉绉說道,“此番無論生死,都是他的因緣果報。”
雍和催動靈力,打算沖破東君的禁制。其他姑且不做打算,先把他揍一頓再說。
若不是那人出其不意,先發制人,雍和絕不會這麽輕易就被他控制。
他堂堂風靈東君,說起來也是衆神之神,怎麽能這般龌龊,在别人背後撿漏子?
東君見到雍和的舉動,阻止他道:“省省力氣吧,這是父神送你的禮物,我可沒有這等本事。”
東君無非是要告訴雍和,這禁制非他所下,他也并沒有從背後偷襲,這沖破不了的禁制,分明是雍和自己走入。
“老頭比你還卑鄙。”雍和怒目相對,連連放火,仍未放棄。
東君勸慰道:“父神說你塵緣已了,應當回歸本位。你先在此委屈片刻,禁制不日自會消散。”
說罷,東君消失不見。
這個風一樣的男子,承包了羲和、女岐和湘君等等諸神該做而不做的事情,永遠有忙不完的工作。
瞻部,周饒。
如果不是萬務纏身,中容不一定會從刑天獄裏走得那麽倉促;如果不是走得那樣倉促,或許他就能早一點猜透公子琰的身份;如果早早知曉公子琰的身份,他一定不會聲稱自己與其并無私人恩怨。
但世事如流水,發生過便無從溯回,後悔也沒有用處。
眼下仍被蒙在鼓裏的中容,暫且将公子琰擱置,因爲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即使不情不願,但他還是不得不去司幽門,給人家宗主祝淵的成年禮捧個場,算是爲半半此前的魯莽賠個不是。
雖然賠禮道歉這種事,他絕對不會親口承認。
爲了那個傻乎乎的小丫頭,中容的确已經放下身段,鞠躬盡瘁。
想想那個曾經頭頂一根羊角辮、口口聲聲喚他“小泥偶”的小子,中容真不知此行是福是禍。
要說半半爲什麽會割下祝淵的羊角辮,那也實在是機緣巧合,巧合得不能再巧合了。
數個月前,半半好端端呆在宮裏,像往常一樣捉魚摸蝦、上房揭瓦,本也沒打算惹出什麽亂子,偏偏宮裏來了個小閨蜜。
所謂小閨蜜,就是彼此無話無說,無話不談,到頭來或許互挖牆腳的小姐妹。
小閨蜜姓袁名幼葛,是瞻部朝中望族袁氏子女——古往今來,能出入國家機要之所的人,非富即貴,從來不是什麽普通角色。
幼葛與半半年紀相仿,待字閨中。十五六歲,正是懷春恨嫁的好年華。
幼葛告訴半半,前些天,家裏來了個商人,與她爹爹不知在談什麽生意。
青年才俊,永遠是少女心中的真命天子。何況幼葛相中的那位才俊,還富甲九州,名号響當當。
幼葛用一種俗氣的開頭聊起了八卦:“我也是偷看到的哦,你可别跟其他人說。”
“不說不說。”半半睜着葡萄般剔透的大眼睛,拼命點頭。
“他呀,叫祝淵,是司幽門的門主。年輕有爲不說,人還長得俊秀。我一看到他,就覺得那是我夢中的情郎。一見鍾情,一見鍾情你懂麽?”幼葛雙手握拳,仰頭望天,仿佛白日見了星光,璀璨得很。
半半情窦未開,哪懂什麽夢中情郎,一見鍾情。她見幼葛一臉花癡,說得眉飛色舞,她将身體後傾,半信半疑道:“有沒有那麽誇張?”
“哪裏誇張?你見了他就知道了,一點都不誇張。”幼葛有些矯情地說道,“半半,我覺得自己戀愛了。”
少女的熱情,無論何時都勇于沖破世俗的枷鎖,即便如飛蛾撲火,也光亮美麗。
“你跟他表白了?”
“我讓丫鬟送他荷包,他拒絕了。”幼葛如實作答,神情不無黯淡。
“切,那不就是單相思。”拆台王半半,本着追求真理的原則,一語道破天機。
“可是我還有希望哦。”
“人家都把你拒絕了,你還有什麽希望。”
“他拒絕我,那是因爲他有苦衷。”幼葛的臉上,頓時又煥發出自信的神采。
“什麽苦衷?”
“你知道他頭頂有一根羊角辮嗎?”幼葛神秘兮兮地湊近半半,與小閨蜜分享起天大的秘密來,“他跟我的丫鬟說,他們俱蘆人家風嚴得很,成年之前不可以有兒女私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羊角辮這九州皆知的發型,半半又豈會不知。
祝淵是俱蘆遺民,出自祭司家庭。聽聞俱蘆的祭司,成年之前頭上都得頂着一根羊角辮。
半半隻道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規矩,如此奇特的造型,她曾爲此,笑得前仰後合,還險些背過氣去。
如今幼葛當做秘密一樣地說出來,她又不禁腦補起這樣一幅畫面——一個二十幾歲的大老爺們,頭頂一根羊角辮,在那裏一本正經地與人談生意。
想着想着,她也不管幼葛多麽癡迷,隻覺得太過滑稽,頓時大笑不止。
“哎呀,半半,你别笑了。”幼葛跺腳嗔怪道,“快幫我想想辦法。怎麽着也得營造些氣氛,先讓他知道有我這麽個人,有這麽一檔子事,我也好在他心裏先入爲主。”
半半拍着胸脯,不假思索地保證道:“這事簡單,我幫你搞定。”
半半是一根筋,幼葛也活絡不到哪兒去。她如果稍微有點常識,就應該覺悟到,這種事情根本就不能找半半幫忙。
半半的智商,就像祝淵頭頂那根羊角辮一樣,那是全九州都有目共睹的。
而半半口中的這句“我幫你搞定”,本身也如同“蓋棉被純聊天”一般,純屬放屁。
幼葛本可以有許多種方式接近祝淵——譬如偷偷溜到城裏,在繁華的鬧市,與他來個無比浪漫的偶然碰面;譬如打聽好他再到她家拜訪的時日,精心打扮後,裝作不經意地貿然闖入;譬如在他必經的道路上,扮成被欺淩的良家女子,等待他的英雄救美……小兒女在一起唱唱情歌,說說情話,談談心事,許許承諾,這事說不準就這麽成了。
但她偏偏鬼使神差地找到半半,走投無路般地讓半半幫她出主意,想法子。
她信任閨蜜或許沒錯,但她高估閨蜜的腦子,簡直就是大錯特錯了。
世間有那麽多刻意爲之的不期而遇,半半卻選擇了最直接、最粗魯的一種方式。
她有過于發達的四肢,可以明目張膽地“溜”出宮去——即便被人看到,也沒人能攔得住她,快得過她,追得上她。
守衛眼睜睜看着半半“嗖”地一聲出了門,隻能折返方向,去找她老子收拾她。
半半一溜煙地到了司幽門,本着俠女風範,走着江湖套路,從外牆翻了進去,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