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罷也罷,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倒不如看看這女子的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安甯停住,施施然走到鶴林面前,輕飄飄地問了句:“鶴林姑娘,喚我何事?”
“孔小姐,借一步說話。”鶴林滿臉歉意,難爲情地說道。
多年前,她曾對着瘋瘋癫癫的安甯出言不遜,還将其當成了叫花子,當衆奚落。陳年舊事,安甯早已記不清楚,鶴林卻顯然心存芥蒂。
她看樣子有求于安甯,态度與那日迥然不同。
安甯跟在鶴林身旁,随她走到戲台子幕後。
兩人剛一落腳,一個看似領班模樣的男人就走了過來,指着鶴林鼻子罵道:“你今天吃錯藥了?演的什麽東西。”
鶴林一個勁地給那領班的道歉,點頭哈腰,謙卑得很。
領班才不管這女子有多難堪,繼續數落。
鶴林唯唯諾諾,一句也不敢頂撞。看樣子爲了混口飯吃,她什麽都得忍着,什麽都得受着。
安甯聽得心煩,瞪了那領班的一眼,男子當即噤若寒蟬,瞬間沒了方才那趾高氣昂的攻勢。
她見領班還杵在原地,妖妖道道說道:“同一出戲,演了十年也不說改改。我牛賀如今都推行變法,你這出戲,推陳出新,有什麽值得數落的?”
“是是是,小姐說的是。”領班聽得,連連點頭。
倒不是安甯這話說得有多在理,那領班的對她言聽計從,完全是因爲她那身衣裝穿得華貴,一看就知道這人是從宮裏出來的。
“小夥子,借你的地方用一用呗。”
“這不是小姐一句話的事。”領班男子奉承她,轉而又對其他人說道,“還不趕緊讓讓?都有點眼力勁兒吧。”
衆人聞言,果然該走的走,該撤的撤。
一個十一二歲模樣的男孩兒,一直忙前忙後,收拾東西,看似這戲班子的小跑腿。
方才幾人争執之時,在場之人紛紛側目,唯有這少年一直低着頭,不聞不問,隻專注于整理前後場。
“哐當”一聲,少年一個不小心,失手将搬起的凳子砸在了地上。
領班的男子聞聲折返,罵了少年兩句,揪着他的耳朵,将他一并拽出。
不大的後台,片刻前還擁擠得厲害,眼下卻又空曠起來。
鶴林苦笑道:“還是你們這種人好,隻需說一句話,比我們做什麽都頂用。”
安甯也跟着苦笑,無言以對。
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被身份賦予了權力,有的人也因此須得低人一等,不分緣由。
鶴林的無奈,安甯看在眼裏。安甯的苦楚,鶴林無從知曉。
鶴林面含歉疚,艱難啓齒道:“孔小姐,我此次請你來,實在是有個不情之請。”
說罷,她欠身就要跪地。
安甯出手阻止,旋即向後退了兩步,動作之快,讓人看不真切。
她倒不是受不起這人跪拜,隻是這女子有求于她,所求之事是大是小,她尚且不知,怎能沒頭沒腦地,就先受其一拜?
鶴林以爲她還對陳年舊事耿耿于懷,謙卑言道:“過去的事,都是我一時糊塗,出言頂撞了孔小姐。還望孔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與我這戲子計較。”
“你這是說哪裏的話。”安甯歎道,“有什麽話就直說吧,你先說來聽聽,我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剛才那個孩子,孔小姐可留意到了?”
“嗯。”弄出那麽大響動,想不注意都難。
那十一二歲的少年,無論做什麽事情,好像都是弓着身子,低着頭,一副欠了别人錢的樣子。
少年相貌如何姑且不論,單那不自信的樣子,就給人一種提不起氣來的感覺。
“不怕孔小姐笑話,這孩子,是我的兒子。”
安甯是沒有笑話鶴林,她不可置信地問了句:“孩子他爹呢?”
這樣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材姣好,一如少女般清純,哪裏像是一個十幾歲孩子的娘。
“孔小姐認識。”鶴林目光閃躲,就好像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
“長……”安甯欲言又止,未将長生二字完全說出。
鶴林咬緊下唇,思慮再三,還是點了點頭。
她說:“他如今身居要職,斷然不可能娶我入門,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明白。”
安甯沒接話,因爲這種大實話,她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要是換做在瞻部,将軍娶了戲子,郎才女貌,說不定還能成爲一段佳話。但在牛賀這種向來重視門第的國家,鶴林如果進了長生家的門,那無異于給長大将軍臉上抹黑。牛賀的士族會投來鄙夷的目光,牛賀的貴胄會對其盡可能的避而遠之。
長生的仕途,很有可能因此而一片渺茫。
鶴林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也明白像她這種身份的人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但有些事情,她還是想要盡量争取。
她接着說道:“但孩子不一樣。他小時候問我,他爹是誰,我沒法說。你别看這孩子,懂事得很,他見我不說,知道我有苦衷,也不再問。”
安甯想着那孩子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樣,不知該說點什麽好。
想他小小年紀,因爲不知生父何人,定是經常被人恥笑,處處遭人白眼。在本該無憂無慮嬉戲玩耍的孩童時代,他既要忍受旁人的譏諷,還不能将所受的委屈過于外露,引得他母親傷心難過。
這孩子到底承受了多少超年齡的磨難,才練就了那麽一副逆來順受的姿态。
她眼前這女子又何嘗不是如此,明明承受了不敢承受的指責,擔負了不該擔負的責任,還是不得不含垢忍辱,低聲下氣。
就因爲一個孩子,因爲一個始亂終棄的男人,她好像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處處都得低人一等。
鶴林哽咽,還要故作堅強道:“我已然這個樣子,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了,但是這對孩子來說不公平。所以我今日鬥膽,懇請孔小姐出出主意,就當是可憐可憐我這孩子,替他向那位将軍求一個名分。”
言畢,鶴林雙膝及地,安甯沒再攙扶。
“孩子是長生的,你求我,恐怕用處也不大。”
安甯的聲音并不大,但提及“長生”二字時,鶴林還是惶恐萬分地,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到了這個時候,她還在爲那人的名聲顧慮周全。
安甯搖了搖頭,哀其不争。
她自認是個何其灑脫暢快之人,又怎會讓這種事落在自己頭上。一來,她不會爲了一個不靠譜的男人生孩子,二來,即使孩子不慎生出來了,她也可以将其揚入塵世,從此不聞不問,
直到後來,當她真正成爲了一個孩子的娘親時,她才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理解了現在的鶴林——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而是不忍心。
鶴林黯然說道:“可是我也不知道應該求誰了。白氏的達官顯貴我一個都不認識,這些看戲的人裏,我也隻和孔小姐勉強算得上有一些交情了。”
緊接着,她又對着安甯磕頭,她将身子伏在地上,恨不得卑微到了泥土裏。
安甯沒有阻止,她既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
平心而論,這确實不是她的事情,就算她有心幫鶴林,那也要看長生認不認這個孩子。如果長生不同意,她就算磨破了嘴皮、操碎了心,也不過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更何況,安甯從來不是一個多事的人。
她飄飄忽忽地應了一句:“這事不小,我先考慮考慮。”
說罷,她轉身離開,隻留下一個孤零零的鶴林,跪地匍匐。
那個看似消瘦清純的女子,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如蒙大赦一般,喜極而泣,淚如泉湧。
安甯走出戲台子,發現那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就站在簾子外面,躬身低頭,側耳傾聽。
他看到安甯,立馬将後背壓得更低,連聲道歉,模樣卑微恭順,哪随得半分長生的風雅。
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市井小兒,長生能認嗎?
長生臨走前,安甯口口聲聲說要給他留個驚喜。
其實,她也沒有把握,不知道這驚喜對于那人來說,會不會成爲驚吓。
勝神,日奂。
長生帶兵出征,點名道姓,要和勝神燧人琰大戰三百回合,一較高下。
長大将軍下了兩份戰書,一份給燧皇,一份給公子琰,筆迹内容,一模一樣。
勝神朝中見牛賀右司馬長生親下戰書,各自心裏有數,都知牛賀人這回要來真的了,他們這是鐵了心要打。
長生約戰公子琰,并不是公子琰又有什麽乖張癖好,礙了他長生的事。
長生打公子琰,等同于打勝神。
說白了,這就是宣戰。
然而勝神與瞻部聯盟,牛賀卻假裝不知,戰書全文洋洋灑灑,鞭辟入裏,卻無一字提及瞻部。
燧皇黑着一張臉,被這突如其來的戰書打了個措手不及。
勝神人對于長生的認知,如果用聞風喪膽來形容,恐怕一點也不誇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