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習慣不了,光是一個,我也忍不了。表哥的心思,根本不在我這裏。”
關于公子琰的牛賀之行,沈樂康多多少少聽聞了一些流言蜚語。
他起初還以爲靈均有什麽大事來找他,此番聽來,不過是一些兒女家家的恩怨情仇,皺眉不悅道:“靈均,你也不小了,該懂事了。不就是一些男女之間的風流事麽,有什麽值得大題小作。”
“爹爹,你最疼我了,給我換門親事吧,随便嫁給誰都行,我就是不想嫁給表哥。”
一個女子,該有多麽絕望,才對其與如意郎君的婚事如此抗拒。
她甯願随便嫁作他人,也不願與她心心念念的公子琰完婚。
沈樂康聽罷,一改先前的和藹,嚴厲之色畢現,義正言辭道:“胡鬧,燧皇欽點的婚事,你可是要逼着爲父抗旨不遵?”
靈均聞言一愣,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樂康,覺得他簡直就像是個陌生人。
她的父親,怎麽會用這樣的語氣與她說話。
她的父親,那個從小寵着她、慣着她的男人,怎麽突然變成了這副嘴臉。
她的父親,怎麽會不顧女兒的幸福,要她嫁給那麽一個浪蕩子。
一個安甯橫刀奪愛,衆人卻不管不顧——自己的未婚夫不愛自己,自己的表姐不向着自己,如今,就連自己的爹爹,也覺得那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靈均覺得她被大家抛棄了,又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沒有人在意過她的感受。
她滿腹委屈,抽着鼻子,越哭越厲害。
沈樂康見她這副模樣,不但沒有安撫,反而厲聲道:“快回你自己房間去,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
靈均備受打擊,頂嘴哭嚷:“你就隻顧着自己,你爲了權勢,何曾考慮過我的感受?是,我是喜歡表哥,可是我也不願意沒皮沒臉地一路跟着他,讓他看不起我。這一切都是因爲你,都是你讓我打從他去牛賀起就跟着他。我都還沒出嫁,一個黃花大閨女,憑什麽不明不白地跟着個大男人?”
靈均越說越氣,越氣越委屈,越委屈越哭得厲害,越哭得厲害越語無倫次。
廳中仆從衆多,她也不管沈樂康有沒有面子,自顧自哭道:“若不是我死皮賴臉地纏着他,他怎麽會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他見了什麽人,與誰說了什麽話,我怎麽知道?”
“你跟了他一路,什麽都不知道?”沈樂康不關心公子琰是否對靈均動心,他似乎對公子琰與誰說了什麽話,更爲感興趣一些。
“他處處防着我,他要是成心甩開我,我連他的影子都摸不到。我看到他的時候,他不是跟那個女人卿卿我我,就是跟那個書童卿卿我我。他有多乖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了他幾個月,連他在想什麽都看不出來。”
“沒用的東西,真還不如不讓你去了。”
“對呀,你女兒我就是沒用,你本來就不該讓我去。你讓我去幹什麽?現在好了,表哥看不起我,表姐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你滿意了?你這跟當街賣女兒,到底有什麽區别?”
沈樂康一直聽下來,知道靈均确實沒有得到什麽可靠的消息。那公子琰果真狡詐,幾個月的朝夕相處,他竟連一絲馬腳都沒漏出來。
不過這也難怪,靈均向來心思簡單,她又怎麽可能從公子琰身上探到些什麽。
沈樂康起初讓靈均跟着公子琰,是因爲他知道公子琰荒淫無度,靈均又恰好有幾分姿色。
他以爲,兩個人身處異國他鄉,一不小心就會生起什麽情愫,幹柴烈火、一夜風流之後,那公子琰顧及着靈均是他的未婚妻子,自然會将靈均當他的枕邊人對待。
枕邊妖風,從來不可小觑。
然而,他的算盤打錯了。
他不止高估了靈均的魅力,更是大大低估了公子琰的定力。
想到靈均無功而返,此刻還在他面前叫嚷,沈樂康心中煩躁,吩咐左右道:“來人,把小姐請回房去。”
于是,根據字面意思,靈均被幾個仆從,恭恭敬敬地請回了自己的房間,那叫一個不情不願。
靈均回了房間,抱頭痛哭。
身邊有侍女來勸慰,她一邊将人往門外推,一邊哭嚷着道:“都給我滾開,誰都不要來煩我。你們都看不上我,不要裝出一副可憐我的樣子,我才不需要你們可憐。”
說罷,靈均将門從裏面鎖上,伏在桌上,抽泣不止。
今日下來,她才真真正正地看清楚了,她不僅沒有得到愛情,連最起碼的親情,一時間竟都成了奢望。
她的爹爹沈樂康,口口聲聲說疼她愛她,要幫她嫁得如意郎君,到頭來,不過是在利用她。
她想着,自己的人生不過是個悲劇——生于這樣一個皇親貴戚的家庭,有這樣一群機關算計的親人,還有一個遙不可及的戀人。
更可悲的是,衆人隻關心能從她這裏得到些什麽,全然不關心她能得到些什麽。
她的傷心難過,她的悲哀失落,似乎除了惹來旁人的不屑,根本沒有其他任何用處。
想着想着,靈均哽咽,喃喃自語道:“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此言一出,許是感動了八方神靈——她的脖頸,還真的被什麽東西纏住,猝不及防。
喉嚨被白绫緊緊勒着,她發不出太大的聲響。
來人在她身後,她隻能用餘光瞥見,那人一身侍女打扮,應是沈府中人。
她兩手向後,死命掙紮,企圖攻擊侍女。
那侍女不知何方神聖,挨着靈均,如此近的距離,靈均竟連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靈均此前隻聽人說着打打殺殺,卻從來不知死是什麽滋味。
從小到大,她甚至連傷都沒有受過。
白绫繞過脖頸,她頓時腦中一片空白。
绫帶越勒越緊,她隻能小聲問道:“你是誰?”
侍女不答——她的眼神冷冽,手上動作穩健,絲毫沒有對生命的敬畏,這樣看來,應該是個殺手。
靈均心中懼怕,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靈感,突然認定,侍女是公子琰派來的。
她艱難開口,本想大聲求救,奈何聲音越來越微弱,隻能低啞着央求道:“我沒有透漏那個女人的身份,你回去告訴表哥,求求他不要殺我。”
侍女不說話,隻是專注于勒住绫帶。
靈均以爲她沒聽懂自己是什麽意思,一邊拼命掙紮着,一邊焦急解釋道:“我對誰都沒有說起安甯的身份,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出賣他們。你帶我去見表哥好不好,我得當着他的面,親口告訴他。要不然,我發毒誓,寫血書也成,求求你先放開我。”
司幽門貴爲九州首富,卻從來不做死人生意。因爲與死人談的,算不上是生意。
侍女不開口,靈均覺得一定是自己做出的保證還不足以打動她,她趁着還能發出聲響,再次妥協道:“我不做表哥的正妻……那個位置……讓給安甯便是……求求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好不好……我還不想死……”
她眼珠向外凸起,身體不住地抽搐,呼吸越發困難,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能連續說出來。
侍女好像聽不見,又或者是不會說話,反正無論靈均說什麽,她都沒有應答。
靈均臉色蒼白,喘息着斷斷續續哭道:“我會……會像大庭氏一樣……隐姓埋名……我不會給表哥造成……任何麻煩……”
她口中的大庭氏,便是那個傳說中棄公子琰而去的女子,大庭雲。她當然不知道,大庭氏以雲老闆的身份,還在公子琰身邊呆了不少年。
許是回光返照,靈均靈光乍現,陡然明白,那兩人之間,到底是誰抛棄了誰。
然而,她終究還是,領悟得太晚。
話未說完,這十五六歲的少女,已然斷了氣。
她的臉上滿是淚痕,舌頭向外伸出,身子還在不停地抽搐,下體處的衣襟,也因爲失禁而全然濕透,肮髒騷臭。
她這副模樣,分明是個索命的厲鬼,哪還有半分少女的花容月貌。
片刻過後,屍體停止抽搐,安靜下來。
侍女将白绫懸上房梁,而後又靈均的屍體挂在绫上,僞裝成自缢的樣子,這才找了個隐秘的位置,悄然匿去。
她的動作娴熟,應該是千錘百煉,精于此道。
在這一起謀殺的全過程中,她都拿捏得剛剛好,既讓靈均有一些話說,又不讓她的聲音被其他人聽見。
室内安靜,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一日過後。
待到有人察覺不對,房門被人從外撞開時,衆人這才發現,屋子裏的主人,已經死透了。
房梁之上,三尺白绫,室中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迹,這女子,應是自缢無疑。
沈樂康見狀,痛心疾首,萬般悔恨。
他責備自己,不該隻因一時氣憤,便将話說得那麽重。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靈均,他買到了九州最好的布料,找來了勝神最巧的裁縫,已經爲靈均備好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