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無論有沒有她父皇的運籌帷幄,安甯與公子琰都幾乎不可能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但事情到了建業手裏,興許就有轉機。他平白無故得了别人兩座城,所謂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
這不,這孩子剛複述完他老子的真知灼見,就開始闡釋個人觀點:“但孤以爲,皇姐開心就好。”
“怎麽個開心法?”
安甯本已無意再與之交談,聽到這樣的轉折,萬分不可置信——這孩子小小年紀便這般油滑,何況還頂着張人畜無害的老實臉,将來可如何是好。
“皇姐如果真與屋裏那位公子心意相投,此番他回去,皇姐務必讓他快派人來提親。”
“那你的右司馬呢?”
建業一直有心撮合安甯與長生,此刻風向一轉,又開始撮合起她與公子琰。雖說一家女百家求,也不是什麽奇聞怪事,但他作爲一國之君,如此反複無常,倒真令安甯都吃了一驚。
隻見他胸有成竹地答道:“無妨,孤自會安撫。”
安甯腦補着二人互相安撫的畫面,噗嗤笑道:“陛下呀,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還差點摔在地上。這句話,她在心裏琢磨了一會兒,權衡左右,沒有說出口來。
建業母親去得早,她在世時,位分也不見得多高。因爲人微言輕,自然也就寡言少語。
先皇的後宮女眷繁多、缤紛複雜,安甯連人頭都認不全,對于建業的母親,居然還有些微印象。
記憶中的那個女子,總是柔柔弱弱,溫溫和和,無論諸人如何嚼舌根,她也不妄議,不站隊,好像生來就不屬于這圈子似的。
她這般不思進取,自然不能脫穎而出,入了那先皇法眼。
但這女子似乎生性淡薄,即使不受寵幸,也不汲汲鑽營。
安甯母後性子剛烈,卻好像唯獨對建業他娘另眼相待。建業出生時,有莘氏居然還親自去探望。
那時安甯十二歲,抱着呱呱墜地的嬰孩,險些失手,将當今知生皇毀于一旦。
這些往事,也不知建業他娘是否與他細細說過。
反正此時此刻,提到自己小時候被安甯抱過,建業那張敦厚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略帶痛苦的表情。
建業含糊其辭,告訴安甯:“孤還有事,先走一步。”
這避話題避得,未免太過生硬。
安甯再次行禮,目送他離開,才輕手輕腳進門,準備會會屋裏那位公子。
屋裏那位公子,倒正不正地坐在一張椅子上,深情款款地拽着一個少年的手,專心緻志地替少年纏着繃帶,悠然閑适,全然沒有整裝待發的樣子。
那十二三歲書童模樣的少年,分明一臉嫌棄,卻又無可奈何,任由公子琰把玩着他的手。
書童看見安甯進屋,像見了救命恩人一般,感激涕零地閃到門外,終于得以解脫。
公子琰後知後覺,擡頭看着安甯,眉眼含笑。
他的白發刺眼,反射着秋日的豔陽,一絲一縷,銀光閃爍,令人目眩。
他開口,慢慢說道:“安甯,我要走了。”
“什麽時候?”
“今日午後。”
“這麽快?”
“夜長夢多。”
“她知道嗎?”安甯口中的她,是那人的小表妹,傳說中的未婚妻子,沈靈均。
公子琰搖了搖頭,笑着說道:“跟在身邊,看着心煩,不如留在你這裏吧。”
“你還是帶走吧,我看着也心煩。”
他想把人留在牛賀,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安甯豈會不知。但爲了門婚事,就要惹出這樣大的麻煩,想來如此這般,他回了勝神也不好交代,安甯替他不值,婉言勸說。
“一大早便被人奚落了?”
“消息真快。”
“安甯,手上的傷,記得每日換藥。雖不能完全祛除疤痕,但多少有些效果,用了總比不用的好。”說罷,他指了指桌上的小盒子。
安甯看着手上交纏的綢帶,想着剛才滿臉不屑的古往,心中感慨萬千。
他說每日換藥,想必在她沉睡的那些日子裏,他也如剛才那般,小心翼翼地解下綢帶,仔仔細細地塗抹膏藥,一番于心不忍,最終還是萬分熟稔地纏上綢帶,穩穩當當地打個結。
簡簡單單的一系列動作,他日複一日,不厭其煩地重複着。
正午過後,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親昵舉動,竟然都成了奢望。
從此,他便隻能隔空溫習,入夢觀賞。
她的舊傷如何,他隻能憑着寥寥數筆書信,草草知曉。
她本想讓他再爲自己換一次藥,指尖觸到那精巧的小盒子時,突然改變了主意。
她如獲至寶般,迅速将盒子收在身後,藏了起來。
此後多年,她時時将那盒子随身攜帶,常常打開端詳,卻從未聽從他的囑托,爲傷口換藥。
以緻于到了後來,藥膏都發黴了,她的傷還是老樣子——一道長長的疤痕,像條蠕蟲般,猙獰地攀在手背上。
那時的她,已經習慣不纏綢帶,大大方方地将傷口示人。
有的人,身上一旦帶了傷,疤痕都比别人的醜陋,惹眼。
安甯就是這樣的人。
即使這樣,她還是拒絕用那膏藥,隻将那人的囑咐,置若罔聞。
她說,藥沒了,念想就沒了。
傷口若是愈合,皮膚若是完好如初,那一段患得患失的過往,那一些熟稔到骨子裏的舉動,也許也就真的,跟着沒了罷。
即使再次相遇時,他滿是辛酸無奈地歎上那麽一句:“你真是傻得沒救了。”
她聽了,也覺得心滿意足。
安甯想了一會兒,裝着若無其事地說了句:“我送送你呗。”
她的眸子像剪了秋水,澄澈清明。
他心潮湧動,起身抱住她,口中卻說着:“還是别來了。”
“好。”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顫抖。
“你來了,我就舍不得走了。”
說罷,他低下頭去,與懷裏的女子,忘情親吻。
今日一别,不知何時還能相聚。
二人相顧無言,隻将滿心惆怅歡喜、萬般留戀哽咽,悄悄收起,藏在霧霭煙波裏。
周遭良辰好景,俱成了虛設,被人盡數辜負。
她用指尖戳着他的心口,嬌聲嬌氣說道:“師父,你這裏呀,跳得好快好快哦。”
她的萬種風情,全是爲他而生。
他細細品讀着她那一貫妖裏妖道的腔調,像聽不夠一樣,盼着她再說些什麽。
随便什麽言語,隻要是從她嘴裏吐出,他都覺得好聽。
然而,她偏偏到此結束,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許多她下手太狠,他一時覺得,心口鈍疼,就連呼吸都得耗盡氣力。
這世間百态,到底是一物降一物。任他過往如何風流灑脫,終究在她面前,敗得體無完膚,險些屍骨無存。
這一生諸般荒唐,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他認命般歎氣,柔聲告訴她:“每一次與你在一起,這裏都無法控制。”
她聞言媚笑,手指開始不老實地向下撩撥,揶揄問道:“那這裏呢?”
“美人在懷,從不敢有半分懈怠。”他及時按住那隻魔爪,不給她可趁之機。
他的回答,聽上去婉轉而耿直,反而令她羞赧。
一片紅霞,瞬間湧上面頰,連耳根都不肯放過。
她佯怒,懶洋洋說道:“你這說情話的本事,還真是曆經千錘百煉,才能這般無懈可擊呵。”
“嘴上都是虛的,隻有真槍實戰後,徒兒方知何謂精湛。”
“百聞不如一見。”
然而,他最終也隻停留在虛情之上,與她一番擁吻,戀戀言道:“安甯,等我。”
她深情莞爾,不答應,不拒絕。
六年前的夏夜,他向她許下十年之約。她曾告訴自己,不管那人記得與否,她都得信守承諾。
不需婚約捆綁,不需道德束縛,她樂于做一個固執的傻子。
她說,那人于她有傳道授業之恩,舍命相救之情,加之如今的寬衣解帶之行徑,她樂意等他十年,不怨不悔。
當年,長生曾告訴她,男人騙女人,通常都會許下這種不靠譜的諾言,一竿子指到天際去,等她慢慢消化,漸漸遺忘。
她如是答複:“我長長的一生,不在乎上這十年的當。”
一番流年,一枕相思。
縱是癡心錯付,她也心甘情願。
她神思飄忽,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師父,你知道湯谷嗎?”
“知道。”
九州無人不知湯谷,安甯此問,相當于廢話。
“那你知道怎麽去嗎?”
湯谷位處九州,是連通人間與神界的要塞,世人隻知有湯谷,卻不知湯谷何在。
“聽說除非盤古托夢召喚,否則憑人力到不了那裏。”
“聽說?”她想到那個龍首蛇身的怪物,覺得這“聽說”二字,避嫌避得過于生硬。
很顯然,他去過湯谷,認識盤古。
公子琰聞言了然,也不否認,接着解釋道:“他若不召喚,走死也到不了。”
安甯聽罷,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她方才問得奇怪,他卻不問她爲何有此一問。他似乎了如指掌,不知是對人,還是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