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芳見狀,轉頭看着長生說道:“公主手上的傷就是拜那丫頭所賜,她偏偏還要去解什麽圍。她一時心軟,旁人才不領情,說不定明日就倒打一耙。”
沐芳絮叨之時,安甯已經不動聲色地飄遠,長生就是想拉她回來,也是有心乏力。
關于這幾人的流言,宮中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如今面對着情形,就連那自以爲對事情來龍去脈了如指掌的建業,此刻都不住搖頭,表示完全看不懂。
不過既然有人解了圍,事情也算有個交代。安甯的琴藝,他基本信得過。
建業望着他皇姐,暗自長舒一口氣,感激欽佩之情。溢于言表。
隻見安甯袅袅娜娜地繞至公子琰桌前,大大方方問了句:“借個位子可好?”
那人素來乖張,誰的賬都不一定買,此時卻像着了魔般,二話不說,起身讓賢。
琴聲響起,靈均心中五味雜陳,隻得硬着頭皮翩翩起舞。
琴師可以換,舞姬卻沒辦法。正所謂是解鈴還須系鈴人,誰起的頭,就該當誰來結尾。
同一首曲子,經不同人演奏,意境全然不同。
那簡單的五聲音階,在公子琰指尖就是一派春花秋月,莺歌燕舞,好不浪漫。
到了安甯這裏,風花雪月不見,倒是平添幾分哀婉低回,蕭瑟清冷。
這眼前的熱鬧筵席,無非昭示着不久之後的兩地分離。
餘音袅袅,聲聲入夢,扣人心弦。
靈均本意是請人觀舞,此刻卻成了大家賞曲,她倒成了陪襯。
單就這一點而言,安甯比于公子琰,相差不止千裏。
公子琰不矯揉,不造作,不突兀,不平庸。他深藏鋒芒,和光同塵,能在任何時候、任何情形之下,與任何人、任何事物融爲一體,毫無違和。
安甯則不然。
她的風采,是具有侵略性的。她雖無意爲之,卻總是習慣性地成爲焦點,掠奪周遭的光彩,爲己所用。
要說靈均片刻前還有那麽一絲絲感激與愧疚,此番被她這麽一攪和,也早就抛至九霄雲外去了。
整隻舞下來,靈均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起初隻是公子琰不看她,安甯一來,漸漸成了衆人都不看她。
這支舞跳得是不錯,奈何她卻被人奪去所有目光,好生難堪。
靈均本就沒什麽城府,此刻更是憤憤盯着安甯,暗暗罵道:這女人心機深沉,實在是歹毒之至。
由此,二人梁子越結越深,再無轉機。
次日,清婉作爲後宮新主,走馬上任。
但凡牛賀有頭有臉的名媛女眷,都被她逐個打點,一一請到。名目則是,熟悉熟悉臉面,念叨念叨家常,打賞打賞珠玉。
安甯作爲牛賀嫡女、先皇獨女,必須給面子參加。
沈靈均雖不是牛賀人,卻是清婉表妹,又是勝神使臣的未婚妻子。憑借這兩重關系,她的出席,也是無可厚非。
一堆吃喝不愁、閑來無事的女人湊在一起,除了能議論是非、造謠是非,恐怕也幹不出别的來了。
安甯神思遨遊,還在想着尋人不遇之事,哪有心思理會這些個長長短短,是是非非。
昨夜筵席之後,她料定與公子琰分離在即,本來有些意興闌珊,卻還是裝出一副興緻勃勃地樣子,強打着精神去找他。誰料登門不遇,不知那人又跑到哪裏鬼混去了。
宮人告訴安甯,公子琰吩咐過,若是她來了,就進屋坐坐,他片刻就回。
安甯聽信,真就在他屋裏守着,百無聊賴,不想等着等着,竟睡着了。
她醒來發現,自己又躺在那人榻上,身上薄衾妥帖,耳邊還有些許細長的銀白發絲,不知誰人掉落。
她當即懊惱,痛斥自己,放着這大好的夜色不做些什麽,爲何又稀裏糊塗地睡過去了。
要說她此前睡了四十餘天,才醒來不到半天功夫,又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怎麽着都有些蹊跷。
想起今日還有應酬,安甯也來不及推敲,衣服尚不換一件,風風火火就趕去赴宴了。
眼下衆人花枝招展,唯有她穿着件昨日的禮服,面上不施粉黛,多少有些鬧笑話。
不過安甯身份尊貴,隻要不出什麽大差子,大家也是給足了面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絕不對其評頭論足。
然而,牛賀人都懂的規矩,卻有人一竅不通。
靈均瞥了安甯一眼,對這幾個新結交的姐妹怪聲怪氣道:“此前聽聞你們牛賀人特别重禮儀,今兒個卻見有人隔夜連衣服都不換一套,不知這其中,可有什麽講究?”
能有什麽講究,不就是省了幾步路,沒有回去換嘛。
主事的清婉隻當什麽都沒聽到,企圖揚聲蓋過她,熱情招待剛剛落腳的安甯。
那幾個小姐妹見狀,一臉了然,不敢答話。
安甯見了這姑媽兼弟妹,多少有些别扭,推辭一番,找了個舒服偏遠的位子坐下來。
也不知這屁股怎麽就招人不待見了,她還沒坐穩,靈均又夾槍帶棒起來:“夜裏呆在不該呆的地方,白天坐在不該坐的位子上,有些人啊,沒有德行,還沒有個眼力勁兒。”
此言一出,衆人面面相觑。
安甯應了那句“沒有個眼力勁兒”,真就什麽都聽不懂,聞言輕笑,自顧自喝茶。
清婉朝靈均皺了皺眉,使了個眼色,告誡她适可而止。
靈均看着安甯那事不關己的模樣,非但沒能領悟清婉的深意,反而越想越氣,幹脆拍案而起道:“你笑什麽笑,我說的就是你,臭不要臉。”
“靈均,休要胡言。”清婉看在眼裏,不鹹不淡地呵斥了一句,并未奏效。
靈均驕橫跋扈,眼裏哪容得了半粒沙子。她隻當那安甯背地裏與她未婚夫婿互通款曲,面上卻裝出一副聖潔清高。頂着這等奇恥大辱,她非得要親力親爲,當衆揭穿這人假面。
隻聽她振振有詞道:“我說錯了嗎,表姐?以前聽人說她不治行檢,一面與當今巢皇勾勾搭搭,一面又與她師父狼狽苟且。我想這世上怎會有如此違亂綱常、行爲放蕩的女子,何況還是一國公主。”
靈均說得義憤填膺,衆人聽得目瞪口呆,安甯卻端着茶盞,不住點頭——好像靈均聲讨的,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與她沒有半分聯系。
清婉本意是請大家過來打打照面,方便日後行事。不想她這表妹分外耿直,不管不顧,什麽話都往外說,什麽事都朝外捅。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關于安甯的行事作風,這些人私下裏早就傳遍了。如今被靈均端到明面上來,大家竟都一時錯愕,不知如何是好。
靈均見衆人不接話,隻當是自己說得句句在理,繼續聲讨:“如今親眼所見,她還真是比傳聞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看你們牛賀那右司馬,也被這女人勾引得神魂颠倒。”
“嗯哼。”許是怕靈均這獨角戲唱得過于尴尬,安甯竟然十分配合地,輕笑出聲。
“你還有臉笑?”她見安甯談笑自若,雙眼氣得通紅,連聲數落道,“你尚未婚配,就和諸人行雲雨之事,這與那花街柳巷裏的****,究竟有何區别?”
靈均越說越難聽,安甯卻仍是面上含笑,充耳不聞。
“沈靈均,差不多得了。”清婉見勢态嚴峻,俨然已不可控,語氣也跟着不善起來。
靈均這才明白,原來她這表姐,胳膊肘也是朝外拐的。想想她如今勢單力薄,被人搶了未婚夫婿,都無處發洩。
她心中委屈,隻道這些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她受了這般侮辱,竟然無處說理,當即哭道:“知生安甯,你别以爲自己占了多大便宜。”
“願聞其詳。”安甯不緊不慢,淡然接話。
“我表哥現在與你卿卿我我,不過就是玩玩而已。你還真當他會許你海誓山盟,與你白頭偕老不成?”靈均邊哭邊說,“皇舅舅的急诏都來了,我們馬上就要回去了,我勸你也别想入非非,白日做夢。”
“什麽時候走?”安甯手中不穩,一杯茶盡數灑出。
“許是明天,今天也說不準。表哥沒與你說?”
話音未落,安甯已飄出座位。
“他都沒跟你說什麽時候走,就是沒把你當回事兒……”
安甯本已走出,聞言又折返,湊近靈均,低聲說道:“小丫頭,姐姐也奉勸你一句。你這張嘴喲,出門須得萬分小心。”
說罷,她又飄然離去。
靈均低頭一看,不知何時,自己的外衫已被人剝了去。
她方才還在笑話别人隔夜不換衣物,這會兒那人就聽了她的勸告,從她身上摸了件“新衣”,大大方方地挂在了自己身上。
此等鬼魅身手,直令靈均瞠目結舌。
幸虧安甯神思恍惚,并未将靈均放在眼裏。否則,那人忽地飄近,這小丫頭是怎麽死的,恐怕連她自己都看不清楚。
靈均看着那人婀娜的背影,一時覺得背脊發涼,竟然忘記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