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既叫知生,安能不知衆生?”
“啧啧,你這老頭,好生奇怪。”
“此話怎講?”
“一,你說話的方式,比我父皇還古怪。”她伸手手指,一項一項數落起來,“二呢,我的姓氏,是我爹爹給的,不是說姓什麽,就該是什麽樣子。”
怪物面容和藹,好像耐着性子,聽她娓娓道來。
“就好像說,人家姓燧人的,也不一定就是火人啊。”
“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她嘴上問着,不知爲何,也跟着笑了起來。
“小丫頭,你妄動凡心,三句話不離如意郎君。”
“這你也知道?”
怪物不答,轉而正色道:“小丫頭,吾且問你幾個問題。”
“師祖但說無妨。”她學着怪物的語氣,一本正經。
“你想助他恢複靈力嗎?”
她已看出來,這怪物确有通天徹地之能。它雖未點名道姓,她卻心知肚明。
安甯想也未想,笃定答道:“當然。”
“不惜任何代價?”
“萬死不辭。”
“他爲人如何,汝可知曉?”
“重情重義,慷慨大方。”
“除此之外呢?”怪物似乎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
“桀骜、乖張,心狠手辣,”她側頭回想,“偶爾也,不講信用,言行不一。”
“汝既知曉,還願助他?”
“嗯。”
“汝不言悔?”
“嗯。”她雙瞳剪水,目光堅定。
“汝回去罷。”
“啊?”
這簡直太荒唐了,這怪物墨迹了半天,竟然讓她回去。
“凡事修緣,汝莫要心急。機緣一到,自會有人找汝。”
安甯歎氣,恹恹問道:“是不是機緣一到,你也自會告訴我,你是何人?”
怪物含笑點頭。
“哎,我還想問問,我是誰呢。”她還想再說什麽,卻發現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了。
這個怪物,還真是在需要的時候友善。
她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再一睜眼,面前哪還有高山曠野,怪物仙神。
隻見一男子坐于榻側,神色凝重地看着她,半信半疑地問了句:“你醒了?”
窗外陽光灑入,想必風和日暖,一片晴好。
安甯一骨碌爬起來,覺得頭暈目眩,複又躺下,緩了好一陣子,才悠悠問道:“師父呵,你一夜都沒睡麽?”
“睡了,剛醒。”
“哦。”她聞言,迅速挺起上半身,欣然問道,“那咱倆是不是……”
話到嘴邊,她卻鬼使神差地害了羞,沒好意思說出口。
“同床共枕,和衣而眠?”他面上含笑,接得天衣無縫。
聽他這麽一說,她頓覺喜出望外,也不管害不害臊,追問他道:“是嗎?”
公子琰輕笑,停頓了半晌,揶揄答道:“這偌大的别苑,好像也不止一張床。”
“哦。”她嘴角下撇,臉上瞬間跟着晴轉多雲,陰陰郁郁,略略失落。
“失望了?”
她不回答,隻是喃喃自語,連聲感慨:“這事啊,怎麽就這麽難呢。”
“安甯。”他輕聲喚她,好像有什麽話要說。
“師父您說。”
“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
“幾個時辰?”
“四十八天,到了今晚,就是四十九天。”
“才四十八天,”她好像還沒反應過來,神神叨叨地擺弄着手指,自言自語道,“尚缺一些火候。”
“火候?”
她見他不解,煞有介事地解釋道:“對呀,人家煉丹,不都講究七七四十九天的嘛。”
公子琰啞然。
任他平日如何鎮定沉穩,從容不迫,遇到這般荒謬的人,還是無言以對。
眼前這個叫做安甯的女子,似乎思考問題的方式,對事情關注的重點,總是與常人有所偏差。
這個時候,不是應該震驚,自己爲何會睡了這許多時日嗎?
就算不然,起碼要表現出一些好奇,也讓人容易理解一些,如此這般,才算勉勉強強說得過去。
數了一會兒手指,她才從七七四十九天的邏輯裏跳出,信誓旦旦地說道:“師父,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理應如此。”他料想,她可能靈魂出竅,被人抓進煉丹爐裏去了。
這樣算來,她做了再奇怪的夢,也是情理之中。
“我夢見,你變成了一個火人,”她一邊試探着瞥他,一邊小心地講述着,“哦不,是火球。”
“看來的确是身陷煉丹爐啊。”
“懶得跟你說。”安甯嗔怪道。
她方才還信誓旦旦,想将夢中所見,仔仔細細地說給公子琰聽——什麽黃口小兒,什麽文弱書生,什麽紅衣男人,什麽龍首怪物……
轉瞬時間,她又改變了主意。
什麽如意郎君,什麽恢複靈力,此刻想想,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看來那烈酒素蟻,當真不是浪得虛名。
虧得當時壇已經所剩無幾,否則,她此刻真的是已經見閻羅了。
她暗暗慶幸,兀自陷入神遊,也不管那人是不是仍在等着她,說起那光怪陸離的夢境。
“安甯,這些日子裏,我想了一些事情。”
“想我?”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事。”對于她的刻意插嘴,他并未責怪,隻是順着她的話,繞了個彎,繼續回到自己的言論中。
她眨巴着眼睛,看似認真在聽,實際上已經開始研究他今日的穿着。
“我們走吧。”
“燧皇召你回去了?”
“九州的名山大川,我們都還沒有去過。”他搖頭,溫言說道,“以前我總覺得,等奪了皇位,再陪你去也不遲。”
他說話速度較慢,說這番話時,安甯已從他的外衫打量到了鞋子,又從鞋子飄進了裏衣,一層一層,抽絲剝繭。
他知道她越是裝作走神,就越是聽得在意,繼續說道:“你沉睡的這些天,我無數次的後悔。我想着,我們還有很多事,沒有來得及去做,如果你真的一醉不醒,我們……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爲了不讓你後悔,我就從煉丹爐裏爬出來啦。”她說得言之鑿鑿,好像真有這麽回事。
“安甯,我不想回去了。”
“難不成,你那小表妹把你逼瘋了?”她終于看夠了他的衣裝,擡頭面對着他,笑意盈盈,說得若無其事。
“這樣說來,倒也有幾分道理。”
公子琰不回勝神,那一紙婚約,确實做不得數。
“你的皇位呢?”
“不要了。”
“公子瑱的仇呢?”
“不報了。”
“長略他們呢?”
“不管了。”
安甯聽罷,歪頭想了半晌,沒頭沒腦地抒發了一下胸臆,深情說道:“燧人琰,我愛你。”
“我知道。”
“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你可想過,你如果走了,放棄了,不幹了,我愛的那個人,還是你嗎?”
她聲色婉轉,句句在理,卻不咄咄逼人。
“安甯?”
“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有人主之相,必不久于人下。無論你以什麽樣的面相示人,最終都還是沒能騙過我。”
公子琰不說話,他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她,耐心地聽着她娓娓道來。
他此前隻覺得安甯表面糊塗,心裏有數,卻不知她還有這般胸襟,這般眼界。
景虔很少誇人,卻獨獨對她不吝贊賞,如今想來,她确實受得起。
她言笑晏晏,輕聲湊在他耳旁說:“師父呵,你這個人,生來就注定發光,你做你想做的事,那才是你的人生。”
“我從不指望,你爲我做什麽,雖然我瘋了一樣地,想讓你爲我停下腳步。”她看他不答話,接着說道,“采,都是我不好,明知你有苦衷,卻還是管不住自己,千方百計地試探你。”
他眉眼帶笑,低聲說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誰還不是一個樣。我明知不該靠近你,卻還是情不自禁。”
安甯看着他皎如玉樹的模樣,心念一動,湊近便要親吻。突然又想起什麽,模模糊糊問了一句:“師父,你今天怎麽穿得這麽隆重?”
他每天都穿得華麗,但是她剛才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總覺得不太一樣——要說驕奢淫逸,穿華服也就夠了,犯不上這麽周吳鄭王地,禮袍加身吧。
果然,他雲淡風輕地答道:“今天是知生皇與我皇姐大婚,爲師自然得端莊一些,免得失了體面。”
安甯一聽,再無心與他纏綿,麻溜爬起來,拔腿就跑。
她一邊跑,一邊嘴上還念叨着:“師父您老人家慢慢挪騰,徒兒先走一步。”
“一起去呗。”
他二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光天化日之下,若是公然一起出席這種公開場合,自然是大大的不妥當。
所以這話,公子琰也就真的隻是說說,過過嘴瘾而已。
“不了不了,”安甯推辭道,“勝神的臉面是臉面,牛賀的臉面也是臉面,我還是回去先換套合适的衣服。”
話音未落,人已一溜煙地飄走。
他目送着她飄遠,輕笑着搖了搖頭,俯身拾起一根腰帶——女人的腰帶。誰料還不等他起身,腰帶已風一般地離了手。
隻見那女子将腰帶藏在身後,從門外探進半個頭,笑嘻嘻道:“瞧我這記性,東西都忘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