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一走,她如今連個消遣的人都沒了。
這人間,還真是百般寂寥,無所寄托。
安甯連聲歎氣,開始懷念起在地府的日子來。
這紛紛擾擾的九州,若是寂寞起來,真的比無間還可怕。
人間地府,沒個差别。
玉采曾說,他在荒山之中,一呆就是百餘年,獨自一人,隻爲修行。
那場面,安甯光是想想,就覺得可怕。
她如今再不濟,還有建業呀,表叔呀,一大堆宮人啊什麽的。不說談談知心話,簡單調侃兩句,也還是可以的。
那個獨自修行的人呢?
怕是隻能引吭長嘯,對鳥彈琴了吧。
可怕,真是可怕。
她正專心于腦補這樣的場景,不料頭頂真有鳥獸飛過,好像還是一隻信鴿。
從來隻見青鳥傳書,信鴿嘛,她還是頭一回瞧見,真正派上了用場。
她見四下無人,又等了好半天,才确定這野味是尋着自己來的。
她以爲自己孜孜不倦地寫信,終于盼來了回音。
想想又覺得蹊跷,那人放着青鳥不用,轉而玩起了信鴿,這是要鬧哪樣?
于是,她輕手輕腳地,解下書信,心中疑慮萬分,期待又忐忑。
展開絹帛,她如夢初醒——原來這封信,是出自别人之手。從一開始,就是她自己想多了。
信是長生寫的,他說,聽聞小娘子一直盼着雲中錦書,如蒙不棄,可将此信草草收下。
他在信中寫道,邊關困苦,戰事連連,他也不是總有時間,能想着回信。若是晚了那麽三兩天,她且勿要見怪。
長生說,他是個有責任心的人,既然答應了她,這信就一定會寫,會接着寫,會不斷地寫。
他還說,自己也盼着小娘子能撥冗提筆,回上那麽一兩句。如果實在沒空,寫上三兩筆,就當練練字也好。
他自然也不會忘了提醒安甯,将他的建議,好好考慮考慮。
他告訴她,雖已夏末,邊關的雪還沒有化盡。路途遙遠,将雪帶回去送她是不可能了。
他說,隻盼有生之年,能平定了天下,帶着小娘子一同前往,看看這大好河山。
安甯本來還有些失落,不想讀着讀着,竟然笑了起來。
這長生,倒還有幾分意思。
她想着禮尚往來,自己須得着人尋些筆墨來,回上他三五句話,好像才說得過去。
但是,素來井然有序的皇宮,突然鬧鬧哄哄起來。
一大堆人緊趕慢趕,好像是看熱鬧去。
牛賀人向來以風雅自居,他們這般失了禮數,隻怕真的是有好戲看。
安甯也随着人流,湧上前看熱鬧。
至于回信的事,她想着容後再說,便一股腦抛至九霄雲外去了。
後來,熱鬧看完了,人群也散了,她才恍惚記起,好像有什麽事要做,卻冥思苦想,也想不起到底是什麽事。
回信一事,因此擱置。
事情沒往心裏放,大抵就是這個樣子吧。
此時,安甯叫住一個宮女,好奇問道:“你們這是去哪兒?”
“回禀公主,勝神來了使臣,快到宮門口了,大家夥兒都趕去看呢。”
“哦,一個來使,有什麽看頭。”她頓時覺得無趣,心生折返之意。
牛賀換了新皇,勝神無論出于禮節還是權謀,都要送人前來和親,這是傳統,也是慣例。
隻是建業如今不過十歲上下,勝神嫁過來個兩百歲的公主,按照安甯的話說,這不是扯犢子嘛?
牛賀人百歲以前完成生兒育女,勝神人卻要等到兩百歲之後。
這種以生孩子爲目的的政治聯姻,簡直過于不堪。
更爲可笑的是,建業是安甯的弟弟,和親公主卻是她的姑媽。
倘若兩人真的成了親,她還不知到底是弟弟變成了姑父,還是姑媽變成了弟妹。
這輩分上的交錯,的确讓人不知如何開口。
所以,安甯此前聽聞這個消息時,一笑了之,并未在意。
不想宮中衆人竟是爲了個使臣,個個像花癡一樣,沒了規矩,她私以爲,這使臣啊,不看也罷。
安甯正欲轉身,卻聽那宮女一本正經地糾正她道:“公主有所不知,來的可不是一般使臣,那可是勝神的六皇子,公子琰哦。”
公子琰的行事作風,在全九州都不必贅述。他的爲人有多浪蕩,名号就有多想響亮。
燧人琰這三個字,自帶傳奇色彩。
人人都知道他不過一介酒色之徒,但誰都不能保證,不對這個酒色之徒動心。
至少本着獵奇的心态,他的到來,也成功吸引了一大批圍觀群衆。
要說這圍觀群衆,安甯也赫然在列。
那宮女剛言簡意赅地解釋了一句,卻半天等不來應答。她小心翼翼地擡頭一看,還哪有安甯的身影。
那個叫做安甯的女子,早已飄到一個視野極好的角落,觀賞她的如意郎君去了。
她此前想過許多許多,關于二人相逢的場面,或唯美,或艱險,或浪漫,或辛酸。
她還從來不曾想象,他們的重逢,會是如此壯烈——單以這人山人海的背景而論,她若此刻上前,也會顯得太過不矜持。
她與公子琰,曾在踇隅山有過一面之緣。
因爲當時沒有走心,他的模樣,她已經記不清楚。她隻記得,他身邊的兇獸雍和,氣勢磅礴,色膽包天。
但是,無論她記性再怎麽不好,顔色還是分得清的。
當年的匆匆一面,公子琰未能給她留下深厚的印象,也得力于他并沒有什麽出奇的特質。
所以,當安甯看到那人的一頭華發時,還是忍不住膽戰心驚。
他的身邊,沒有氣勢凜然的黃色大猿,隻有一個書童模樣的少年,乖巧伶俐,在他左後方二尺之内,與他寸步不離。
他的身後,還是如傳聞中一般,跟着一大群人,清一色的女人,清一色的美麗女人,兩列排開,娉娉婷婷,浩浩蕩蕩。
他的眼神遊移,好像在人群中搜尋着什麽。
她就在他的不遠處,他卻視而不見。
那種失落,使她頓時沒了興緻。
在她的記憶裏,玉采視力極好,無論多麽繁雜的人群,他都能一眼将她瞧見。爲此,她還曾懷疑,那人可能不是靠眼睛,而是憑嗅覺。
她覺得蹊跷,悄悄探查他的靈力,卻發現,來人不僅靈力全無,連靈性都沒有。
這讓她想到了當年的自己。
想到自己,又難免不會想起他們二人之間的種種——那麽荒唐的拜師,轉而卻是那麽嚴肅的授業。
她想,這人可能神功大成了——他如今,不僅可以隐藏靈力,連靈性,都能隐匿得一幹二淨,不露一絲馬腳。
也罷也罷,他這般韬光養晦,隻怕真有什麽難言之隐。
她對着自己,狠狠安慰了一番,逆着向前湧動的人群,飄飄忽忽地向後退去。
她轉身離開,全然沒有看見,那道目光如附骨之蛆,緊緊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他還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自那日後,安甯心緒不甯,夜夜輾轉反側,心裏沒個着落。
她明明知道,以玉采那般厚面皮的程度,若是想要見她,曆盡千辛萬苦,也會創造機會。
他一直不來,隻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他現在不想見她;另一個是,公子琰不是玉采,她此前的種種推測,全錯了。
若是前者,她大可以等;若是後者,她隻怕等也白等。
想到這裏,安甯覺得,自己還是十分有必要,親自去瞧瞧這位勝神來的使臣,一探究竟。
她得試探試探,那人這一腦袋白毛,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常常看戲,戲中練功之人,一不留神走了火,入了魔,就會像他那樣,一夜白頭。但是,人家的銀絲是光潔的,披在身後,比黑發還俊美,不像他的那樣,黯淡焦枯,不忍直視。
不過也說不準,這公子琰是受了什麽啓發,染了個時髦的發色,準備引領新一輪的潮流。這件事,他倒是一直很在行,至少傳聞如此。
她跟在他那一群侍女身後,掂量了一番——除了爲首那個書童,她的确不是對手,剩下的人加起來,都不足挂齒。
如此條分縷析之後,她飄飄忽忽地來到他面前,話也不說,擡掌就打。
掌風淩厲,避無可避。
千鈞一發之際,爲首的侍女突然沖出來,擋在他身前,似乎要與安甯對抗。
她本意不想傷人,見着這樣的變數,突然一愣,手中頓住,人也連同着,被那侍女推倒在地。
在她倒地的前一刻,分明看到他輕合雙眸,置之不理——不知是對她的攻擊不屑一顧,還是對她這個人不屑一顧。
她忽地想起,曾經有一人,面對她的偷襲,既不躲避,也不還擊。但是,那人的眼神深邃,定定地看着她,還調笑一樣地說了句:“安甯,弑師是重罪。”
他的聲音那樣低沉,他的語氣那樣輕柔,他雖相貌平平,卻勝過眼前這人千倍萬倍。
他對她的關切,簡直隔着刀山火海,都能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