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生滿意,不緊不慢地拍了拍手,便将長略帶走。
這是他長生的将軍府,長略人生地不熟,論修爲又遠遠不是他的對手。如今他有人質在手,就大大方方帶着長略出去見見世面,料他二弟也翻不出天來。
後院裏,兩個孩童,三五歲模樣,哭天搶地,聲嘶力竭。二人的脖子上,都被人用刀架着。
長略見到兩個奶娃,見他們吓得痛哭流涕,看到他連“爹”都不會叫了,頓時慌亂,心如刀絞。
“照理說,他們應喚我一聲伯父。”長生一邊端詳着春宮圖,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
說話時,他連正眼都沒有瞧上那兩個小兒一下。
長略望着孩子,冷冷說道:“我就算告訴你了,又有什麽用。若這東西能輕易參透,我還會被你脅迫?”
“靈法?”
長生曾親眼見到玉采的修爲,強大可怖。
他以爲,那樣強大的靈力,必然是修煉了世間罕有的靈法。或許眼前這春宮圖,就是奧義。
可是長略偏偏不告訴他。
長略說:“你先放了孩子。”
“笑話,孩子放了,你還會告訴我嗎?”
“那你就到死也别想知道了。”
隻聽“啊”的一聲慘叫,人命歸西。一個孩童倒在血潑中,另一個稍小一點的,竟是吓得哭也不敢哭,隻愣愣看着他二人,渾身顫抖。
長略見狀,雙眼瞪大,張了張嘴,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未與長生共過事,竟不知道,他連這都下得去手。
他錯愕了許久,都不能平複。
他朝着長生怒吼道:“你這是造孽!”
“你自找的。”長生答得不緊不慢,嘴角的笑意,恰到好處。
他是大權在握的将軍,殺人對他來說,比切菜還要稀疏平常。
他徐徐揚手,示意左右,解決剩下的那個小兒。
“我說!”長略看着小兒脖子滲出鮮血,無可奈何地喊道。
長生點了點頭,架在小兒脖子上的刀,又稍稍往外移動了一寸。
“我家宗主擅長字畫,你若不能靠着司幽門發家緻富,将這些畫賣了,也足夠活過下半生了。”
“老二,話要想清楚再說。”說話時,刀又向小兒脖子貼近,劃破皮肉,鮮血直流。
“可以,你先給我解了禁制。”長略冷言道,“要不然,我們爺倆不過一死。”
長生見他以命相搏,知他黔驢技窮,再也耍不出什麽花招。
他翻手又是一掌,遂了長略的願。
長略得以施展,飛速奔到血潑中,抱起那沒了氣息的小兒,痛哭流涕。
他哭得撕心裂肺,邊哭邊呢喃,言辭不清地喊着:“孩子啊,你叫什麽名字?告訴叔叔,叔叔替他超度。”
“你說什麽?”長生聞言,猛然驚覺。
難怪他在長略府中繞了三圈,都沒有瞧見姜魯育的影子。
難怪這兩個孩子從始至終,都沒有叫長略一聲“爹”。
難怪長略得了自在,飛一樣地撲向那個死孩子。照理說,他應該顧及活着的那個才對。
鬼才長略,算無遺策。
他還是太過低估了,他這名滿天下的二弟。
他像天下所有蠢人一般,明知故問道:“孩子不是你的?”
“我夜觀天象,蔔出大哥不日大駕光臨,便讓魯育帶着他倆回娘家了。”長略一邊替小兒擦拭身上的鮮血,一邊哭着解釋道。
他哭得滴淚交加,感天動地,極爲真誠,好像他懷中的孩兒真是自己的骨肉。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長生從孩子腳上脫下的小鞋,根本就是長略用來戲弄他的把戲。
他還傻乎乎地,信以爲真。
更可笑的是,他竟還順着長略的套路,用這當作籌碼去威脅長略。
他千錯萬錯,錯在忘記了司幽門的老本行——他們賣人,賣活人。
對司幽門來說,要找兩個模樣體态差不多的孩童,簡直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
長生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他突然覺得,或許當日在周饒時,那老狐狸景虔也在陪他演戲。
景虔與長略一唱一和,無非是讓他以爲二人裂痕頗深。這樣一來,景虔的歸順就顯得尤爲逼真,他便會順理成章地相信景虔,啓用司幽門的人,将那些影衛就地正法,偷天換日。
畢竟,那些影衛也不是他的心腹。知生皇明面上說是保護,實際上卻是監視。
他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接手司幽門,必然要解決那數十名影衛。
他隻一門心思抵禦知生皇的猜忌,卻忽略了司幽門的苦肉計。
當真是,一心不可二用。
如今他看着這些來自司幽門的影衛,才真正明白,什麽是引狼入室,什麽是騎虎難下。
他望着長略那泣涕漣漣的模樣,覺得這人不做戲子,真的是可惜了。何止可惜,這簡直就是九州觀衆的遺憾。
他不會向長略求證,因爲他深知,長略一定會顧左右而言他,如若不然,必定扯出一套關于“夜觀天象”的說辭。
但他仍有事情想不明白,所以必須得問。
隻聽他問道:“玉采都已經死了,你空守着一個司幽門,又有什麽用處?”
長略聞言,難得正色。他正經起來的時候,也算是豐神俊逸。
他面上含笑,眼神堅定,口中笃定道:“世間自有回生之法,我去替他尋來。”
他剛才哭着,讓人覺得諷刺,此刻笑着,卻又令人感動。
“那你大老遠跟我來一趟牛賀,又是爲了什麽?”
“我既要去尋那回生之法,便不知去處,不知歸期。或許三五年,或許百十載,都未可知。”
他很少這樣正兒八經地說話,長生聽着,心中忽地泛起酸楚。
他轉頭看着長生,溫言說道:“我來牛賀,隻是爲了和爹娘與大哥道個别。長略不孝,未能躬身伺候二老,大哥寬厚,就替我這頑童多擔待些罷。”
“你真的,隻是爲了道别?”
“周饒到白氏,路途遙遠,我思前想後,覺得這麽長的路,還是坐大哥的車子最舒服。”
說這話時,他又露出了那副油膩膩的常态。情緒轉換之快,令人拍案叫絕。
他的這一轉變,才讓長生恍然反應過來,他二人如今敵對,這不是該同情抑或傷感的時候。
長略替玉采尋那回生之法。關他長生什麽事?
長生以爲,無論長略所言虛實,他都應将長略抓在手裏,當作威脅司幽門的籌碼。
他忽地起身,動作雖快,卻仍是晚了一步。
原來,在他方才恍惚間,長略已悄然動身,向遠處退去。
人影雖然已經飄遠,那油膩膩的聲音卻還回蕩在瑟瑟秋風裏——“看來子車兄教我的這幾招騰挪功夫,防身足以,嘿嘿。”
緊接着,風中又傳來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東西落地。
長生走近一看,一地枯葉之上,赫然躺着十幾塊黑色小圓盤,如出一轍。
圓盤手心大小,非石,非鐵,非金,非玉,其上刻着幾個古字,難以辨認。
長生拾起一塊,掂量了一下,物件雖小,卻有百斤重。
他又從懷中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小圓盤,一番比對後,确信無疑——這不是司幽門門主令牌,又是什麽。
他一面好奇,這看似獨一無二的門主令牌,怎麽會像市場上的木雕一樣稀疏平常,一面又感慨,長略将這麽重的東西帶在身上,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天上又飄下一片絹帛,正正巧巧,落在在他兩手之間,平攤開來,字面朝上。
絹帛上寫着:先生有言,來者是客,不可怠慢,奉上令牌十二塊,聊表心意。
落款長略,筆鋒疏懶,字如其人。
玉采敬稱景虔爲先生,長略是出了名的狗腿子,有樣學樣。他信中所指的先生,除了景虔,自然再無第二人。
長生得二人這般奚落,氣不打一處來,正欲發作,頭頂又傳來一串油膩膩的聲音:“那九十九幅春宮圖均價值連城,大哥且仔細珍藏,切莫暴殄了天物。”
他擡手就打,仰頭一看,秋風裏還哪有那聲音的主人。
鬼才之所以叫鬼才,定是有一些神鬼莫及之才。
長生雖怒不可遏,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輸得很徹底,很難看。
他尚未從震驚與憤怒中緩過神來,宮中傳來急報,說是知生皇召見,命他速速前往。
他趕到宮中,見宮人帶着他,一路往知生皇的寝宮走,心知不妙。
他在寝宮門口站定,裝出一副不緊不慢地模樣,風雅之至。
他如今官階不低,卻始終不敢與知生皇靠得太近。因爲在那人與生俱來的雍容得體之下,他的一切僞裝,都不攻自破,無處遁形。
知生皇的矯揉造作,是從血液裏透出來的。他這個人,連喘息都帶着傲慢,連咳嗽都比常人好看。
他永遠衣着豔麗,長發披散,襯托着那慘白的精緻容顔,顯出一副楚楚動人的病态。
他明明是個男人,偏偏又比這後宮妃嫔佳麗更爲風情萬種。
他明明魅惑衆生,比女子更陰柔,偏偏骨子裏又是些大男兒的腔調與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