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飄到後台,擋在扮演深兒的戲子面前。
深兒本就惱怒她方才拆台子,此刻見她自己送上門來,那還有半分好臉色。
安甯卻不顧她臉色,認真說道:“深兒姑娘,本宮問你,你這複明的方子,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她說話很慢,一字一句都咬得極爲仔細。
方才那扮演公主的戲子撲哧一笑,上前打圓場道:“你看吧,我就說這位姑娘入戲太深,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了。”
“不就是個乞丐嘛,還姑娘本宮的,也不害臊。”深兒冷言譏笑道。
扮公主那戲子打斷她道:“鶴林,我與你相識十幾年,從未見你這般刻薄。”
原來,這扮深兒的戲子原名叫做鶴林。
安甯簡單行禮,神情肅穆,認真而緩慢地說道:“鶴林姑娘,本宮并未與你說笑,隻要你将方子給本宮,條件你随便開。”
她以爲,玉采舍命救她,她就是傾其所有,也未能報答他萬分之一。
“好啊,那你讓我賞幾個巴掌,我開心了,便将方子告訴你。”
那個叫鶴林的戲子明明是在拿安甯尋開心,但她兩眼紅通通的,眼眶好像還有些濕潤,一點也看不出開心來。
“看來你今天真的是吃錯藥了。”那扮公主的歎了口氣,轉向安甯道,“姑娘你快走吧。”
安甯沒走,她不僅沒走,反倒端端站定,負手而立,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還閉上了眼。
她淡然說道:“請便。”
“這是你自找的。”
鶴林見她這般有誠意,竟好像越發生氣,揚手就要打。
掌風襲來,聲音也跟着來了——“孔大小姐,不要鬧了,快跟屬下回去吧。”
說話那人,裹在一身寬大的衣袍裏,華麗而風雅。
他的發絲光潔,面上傅粉,一舉一動,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他說話不緊不慢,神态舉止,平白帶上幾分女子的陰柔。
這不是長生,又是何人。
安甯恍惚,這位孔鶴林孔大小姐,沒事跑到此處來,演戲做什麽?難道她也如自己當初一般,家破人亡,遠走他鄉,萬般無奈之下,才做起這下九流的營生?
但長生那如水般溫柔而真誠的目光,又分明是盯着安甯,目不轉睛的。
她絞盡腦汁,突然想通了——她有個表叔,不巧姓孔名倉,正是長生的頂頭上司,牛賀如今的中軍統帥,位高權重,顯赫一時。
看來這個鍋,他是鐵了心讓表叔去背。
如此,倒也高明。
長生此言一出,在場衆人,瞬間恭順——端凳子的端凳子,倒茶的倒茶,還有個看似頭目的人,逼着鶴林給安甯道歉。
看來這人啊,穿着什麽,長什麽樣,與她受到的待遇,并沒有太大關聯。關鍵還是要看,她的爹娘是誰。
隻是鶴林兩眼通紅,拒不道歉。那扮公主的好言相勸,她卻哭着跑開。
安甯見長生這般說了,也不便當衆戳穿,隻跟着他,悻悻離開。
她神情落寞,埋怨他道:“沒事搗什麽亂,把鶴林姑娘都氣跑了,這下可好,我的方子也跟沒戲了。”
“你平時看着挺精明的啊,那戲子分明是在戲弄你,你還真讓人打?”
“打兩下有什麽了不起,她修爲一般,傷不到我。”
“她那是單純打你嗎?打你的臉,就是打知生皇的臉,”他振振有詞地解釋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辱,我還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她本來悶悶不樂,滿肚子都生他的氣,怪他壞了自己好事。聽他這麽一說,又覺得豁然開朗,不那麽生氣了。
她似乎特别喜歡聽人說實話,雖然這實話聽起來,汲汲于名利,俗不可耐。
真小人好過僞君子,這是她一直以來所信奉的。
她說:“你既然知道她戲弄我,爲何不出手揍她兩拳,替我讨回些公道?”
“長某以爲,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
他是個軍人,他說這話,才有了幾分将軍的謀略與睿智,才配得上他原本的身份。
就像玉采,但凡碰到這種事,一定會明裏暗裏,用武力解決問題。
什麽人做什麽事,這世間才不會亂。
想到那人,她的情緒忽又跌落谷底。她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但她清楚地知道,以她這重傷初愈的身子骨,是萬萬撐不住長途跋涉的。
她雖有心遠行,但隻怕人還沒到周饒,她的死訊就先到那人耳邊了。
她隻有期待那一對青鳥,爲她帶來訊息。那訊息,或許會與她從别人口中聽到的,有些許不同。
她站在街心,望着熙來攘往的人群,不知所措。
如果這世間的所有相逢,到頭都免不了别離,那麽這些痛苦的等待,迷惘的猜疑,是不是都變得蒼白,可笑?
她懸着一顆心,久久不能放下。
她本以爲,自己早已習慣與他的分離。他們遠行,從不告别,他們雖憎惡不告而别,但也更加害怕,相離沒有歸期。
如今她才知道,沒有什麽比明知道絕望,還要苦苦等待希望,來得更爲悲哀。
犯過相思,方知相思苦。
她歎衆生苦,更歎衆生蠢——明知諸般苦,偏往苦海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終于明白,爲什麽有人甯願舍棄紅塵種種,了斷凡緣,遁入空門。
如果人這一生,無欲無求,無情無念,那才是大自由,大自在吧。
她抛下一切身份與僞飾,隻剩餘一具瘦削的軀殼,帶着星火般微弱的希冀,淡淡說道:“你走吧。”
她知道,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表面附庸風雅,實則胸有大志。
他需要一個階梯,助他攀上一個高峰,讓他企及他所向往的東西——權力,金錢,又或者,是女人。
總而言之,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總是這般,陪她耗着。
長生聞言,不鹹不淡地笑道:“那可不行,我還任重而道遠。”
“我不會尋死,我得好好活着。”她看了他一眼,認真說道,“你不用這樣跟着我,我若有心尋死,你攔也攔不住。”
他是知生皇派來的眼線,須護得她周全,這一點,她心裏明鏡似的。
她也心知肚明,長生借職責之便,想與她擦出些火花來,以便日後更輕易地,平步青雲。
她更清楚明了,不是她看不上長生,而是長生完全沒看上她知生安甯。
這樣貌合神離的兩個人,終日強扭在一起,也是無奈得很。
安甯起初是确實閑得慌,拿他消遣,但她越發覺得,自己總是被消遣的那一個,于是,她發現自己也不是那麽想和他在一起了。
長生得令,簡直是如釋重負。
他禮節性的堅持,禮節性的勸慰,最終,又禮節性的作别。
送走安甯的時候,他說:“你若是日後有什麽想不通,不妨多換換思路,比如說,考慮考慮我。”
她聞言大笑,那句“不可能”還飄在秋風裏,人已經沒了蹤影。
日子雖可以湊合着過,但不是這麽個湊合法。
而且日後,她許多事都想通了。
原來什麽上兵伐謀,什麽不戰而屈人之兵,全是托詞。
原來那個叫做鶴林的戲子,根本就是長生的老相好。
她是白氏的名角,曾與長生有過一段不清不楚的暧昧。後來他升了官,二人的關系,終以男人的始亂終棄而結束。
長生不是個會爲情所困的人,他雖看起來有些随波逐流,實際上卻意志堅定得很。
他想要的東西,不惜一切代價,都得弄到手,比如說,那号稱九州首富的司幽門。
司幽門做的是賣人賣消息的生意,他不知他們賣的人在哪裏,但是他知道那些消息出自哪裏。
他回到将軍府,直往内室走去。
内室有機關,機關開啓,腳下出現了一座通黑的暗室。
他屬光靈,隻需将靈力注入兵器中,便能頂上好一陣子。
這好過舉着火把,因爲火把一個不小心跑偏,很容易将室内那些竹簡燒光。
他一直往暗室深處走,似乎并不在意兩旁的那些卷宗。
他走到盡頭,端端站定,低聲問了句:“想通了嗎?”
那裏端正放着張椅子,椅子上歪斜坐着一個人,一個男人。
好好一襲華服,挂在那人身上,就成了不倫不類。
倒不是他長得太過粗糙,隻是從頭到腳,都自帶一股子油膩膩的吊兒郎當。
該系帶子的地方,他偏要大敞着,不嫌冷也不害臊,倒似乎有些特殊的癖好,比如暴露。
長生走近時,他正在鑽研腳上那兩隻鞋——他絞盡腦汁,也不知鞋到底是反着穿好看,還是倒着穿得體。
自始至終,他都是用腳在穿鞋,他的手是用來搖扇子的,不能被腳玷污了。
他一手将羽扇抛至空中,看似快要掉下來時,又用另一隻手險險接住。同一時間,他的兩隻腳還變着花樣穿鞋子。
他在此處一定呆了有些時日,否則,他絕不會将這一連串分離的動作,拿捏得這般連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