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沒什麽不妥,但你醉了那模樣,若是被賊人撞見,爲師又恰好不在身邊,着實令人擔憂。”
她聞言,思索片刻,坦然說道:“那好吧。”
他隻是順勢随口一勸,不想她竟應承得那般爽快,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你……這便答應了?”他雖看似沒有波瀾,碗中的水卻不斷晃悠,就像那無意被人抛了顆石子的水面,久久不能平息。
“需要畫押嗎?”
她嫣然一笑,一雙桃花眼忽閃忽閃,配上那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楚楚動人。
都說美不過一眨眼功夫,她自知資質不錯,努力維持着笑顔,魅惑來人。
偏偏鼻子不争氣,一陣酸癢襲來,她猝不及防地來了個大噴嚏,鼻涕眼淚噴在他衣袖上,形象全無。
她本來還覺得尴尬,擡眼看到那人一隻手不知是維持原狀還是背在身後好,那模樣,直比她更尴尬不知多少。
她知道,他雖面上不顯露,心裏肯定是百般厭惡。
他那嫌棄又隐忍不發的尴尬模樣,她随時想起,都不禁仰面大笑。
她早已記不清,自己是三歲還是四歲便開始飲酒,從有記憶起,她已嗜酒如命。
她清楚地記得,隻因他一句話,她便将那兒時習性,戒得一幹二淨。
她接過長生手中的銀樽,仔細端詳了一番,又默默放下。
她說:“我說話算數,你也便不能失了約,讓我小瞧。”
說罷,她便望着酒樽發呆,又進入新一輪的入定狀态。
曾幾何時,她也這般坐在園中,也望着一隻銀樽發呆。
那隻銀樽,是她在流風回雪閣“摸”回來的。
對于這般偷摸行徑,她解釋道:“怎麽這流風回雪閣的酒,偏偏就我喝了醉,他卻安然無恙呢?定是杯子有問題,我尋來仔細瞧瞧。”
然而,這銀樽被她這般一瞧,便沒了歸期。
直到長略成了親,她與玉采也終是雲開霧散,她還是未能将這麽複雜的問題想清楚。
當然,她也沒有發現那銀樽有何蹊跷。
她方才酒瘾上來,端起銀樽,猛嗅一會,複又戀戀不舍地将它置于桌上,暗自憤憤道:“這流風回雪閣的東西,也沒有什麽大不了嘛,才多少時日,竟連一絲酒氣都不剩了。”
說罷,她又有些神傷,不知那人又去了哪裏,眼下也不能請他喝一壺,順道自己聞聞酒香。
她正看着酒樽出神,不想那人卻飄然而至,神情玄定,穩如泰山。
他走近,見她兀自發呆,低聲喚了聲:“安甯?”
“噓。”她将食指輕輕立在自己嘴邊,示意他噤聲。
他見狀沉默,等了半天,卻也不見她有什麽反應,隻好開口問道:“今日怎麽這般有閑情?”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去練功修行,愣在這裏做什麽。
“我這是在思考問題。”她聞言,仔細糾正道。
“哦,本座愛徒到底是在想什麽,這般出神?”
“你想知道?”她擡頭看着他,笑意盈盈。
他就勢坐在她身旁那張凳子上,一本正經地答道:“洗耳恭聽。”
“我心裏有個人,我時時想着他,念着他,開心時想見他,不開心時也想見他。見了他開心,見不着他又不開心。”她學着他的模樣,也一本正經地款款而談,“我的思緒,好像都被那人牽着走。可是我這般牽挂他,卻不知他是否也同我一樣,将我放在心裏。”
“他對你的牽挂,絕不會比你少一絲一毫。”
她聽他這般說,兩眼放光,接着問道:“那你說,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我懷着這樣的心思呢?”
“第一次見你喝醉酒,我抱你回房。那時,你剛來門中不久。”
“哪一次呀?我怎麽不知道?”她言笑晏晏,仔細回想,卻是一點思緒都沒有。
“你喝醉了,當然不知道。”他定定看着她,眸色溫柔,似一杯醇酒,惹人流連。
她不成想,自己竟是因爲醉酒,才入了他的法眼,于是喃喃自語道:“喝醉了有什麽好看呢……”
“相當好看。”他見她想不通,認真解釋道,“看着,就很有食欲。”
他說得相當淡定,似乎無任何不妥。
“哦……”她聽了,恍然大悟般點點頭。
她仔細咀嚼着“食欲”二字,複又覺察有什麽不對,滿目嗔怪道:“你怎麽這麽低俗?”
“男人都這樣。”他答得理所當然,臉上是慣有的那一派雲淡風輕。
她面紅耳赤,伸手就要打他,手拍到那人胸前,卻被生生截下。
他忽地起身,風一樣迅捷,連同一隻手扶在她腰際,将她也帶了起來。
她自覺站立不穩,索性半倚半靠,倒在他懷裏。
他的胸膛滾燙,隔着那麽厚的衣物,都能感覺到急促的心跳。
他握住她的手,與她掌心相貼,十指相握。
二人距離之近,早已出離了暧昧。
她剛想問一句,“靠得這麽緊,就不怕惹火燒身嗎”,誰料他搶先一步,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以前你喝醉酒,每次都是我将你抱回房中。”
“我還以爲是我自己走回去的,”她聞言,如夢初醒,恍惚說道,“醒來時我還納悶,自己到底是怎麽回房的,難怪呢……”
她想接着問他,爲什麽不幹脆抱回他自己房間,順便飽餐一頓。
隻是想着,雙頰又羞得染了紅霞,燙得厲害,所以,她思慮再三,也并未将此話真的說出口去。
她仔細回想,自己宿醉後,有時醒來,發現仍趴在桌上,有時卻躺在床上,被褥着身,妥帖齊整。
她終于明白,原來那些她獨自趴在桌上的夜晚,就是他們彼此缺席的時候。
此刻,她望着酒樽發呆,身側再沒有一人,逆着秋波,款款而來,一臉嚴肅地調笑她幾句。
她沒能問出口的那些問題,終于也藏在心裏,永遠沒了答案。
她問天,天上隻有慘淡的黃雲,南歸的孤雁。
她問風,風中隻有飄零的落葉,粗重的歎息。
她問酒,酒裏隻有清澈的倒影,濃郁的哀傷。
她的雙眼落在杯中,周遭水霧缭繞,似一場桃花雨,滿臉都被涕淚淹沒。
她死死盯住那杯中的瓊漿,等待他不經意的出現。
她以爲,他若不在秋風中,至少也在倒影裏。
她以爲,上神慈悲,總會開恩,讓他們以另一種方式重逢。
她好像想起了什麽,突然起身,拔腿就往園外跑去。
她跑得那樣倉促,窘态畢現,絲毫沒有一個牛賀權貴應有的從容不迫。
長生皺着眉,卻也沒别的辦法,隻得跟在她身後,保持一段風雅的距離,不遠不近,似在意,又似不在意。
她不顧重傷初愈的虛弱,更不理會那些深深淺淺的怪異目光,隻一路朝着宮裏的祭壇奔去,心中清明。
宮中的祭壇不像周饒城外的神廟,這裏是尋常人進不來的,所以此時,此地隻有六尊神像,一個安甯,一個長生。
長生跟在身後,心中感慨:這女人身子骨也太好了些吧,受了那麽重的傷,又折騰了這麽些天,眼都沒合一下,竟還有這般氣力,跑得這般迅速,實在是,麻煩。
他在不遠處站定,隻見她跪在一神像下,神情肅穆。
神像巍峨,儀态端莊,面色冰冷,讓人遠遠看着,便心生敬畏。
她雙手合十,仰頭注視神像,朗聲說道:“女歧上神慈悲,凡人知生安甯,願用一生福祉,換與玉采再見一面,從此餘生種種,絕無怨怼,若有違背……”
“安甯你瘋了嗎?”她還未說完,長生上前,将她打斷。
他們牛賀人很信這一套,在他們意念中,隻要誠心向六靈起誓,他們都能聽見,特别是這種毒誓。
至于六靈應不應允,那就由不得人了。
安甯瞥了他一眼,繼續淡定說道:“若有違背,我死後身墜三途河,永世不得輪回。”
許是上蒼真的開了眼,她此言一出,空中瞬時雷電交加,黃雲密布。
她聲色凄厲,短短一句誓言,不斷在風中回響,夾雜在電閃雷鳴之中,幹裂,可怖。
她聽不到長生說什麽,也看不見他的神情。
她兀自閉目,再次默念誓言,而後恭順磕頭,一個接着一個,沒有停歇。
她的舉動,似乎并未感動女歧,反而觸怒了其他上神。
閃電大作,仿佛每一道急光,都朝着她眉心劈來。近了她身側,又生生折斷方向,落在地上,砸出一片斑駁。
場面詭異,令人膽戰心驚。
她置身數萬道光電之中,頭頂隆隆巨響而不側目,卻隻專注于一件事——自顧自地磕頭,祈願。
她的身體單薄,眼神卻格外執拗。
長生說:“快下雨了,咱們回去吧。”
他不敢上前,隻在遠處勸解。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到好處地,湮沒在雷鳴聲裏。
她磕頭的速度不快,一下一下,擲地有聲。
雷聲巨響,她的額頭砸在地面上,弄出的聲響竟蓋過雷聲,攝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