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勵精圖治,對人對己,都是出奇地苛刻。
像他這種人,怎會有閑暇,有氣力,去喝上一壺酒,嘗嘗安甯口中的,醉裏乾坤。
他自知在這方面,自己并不在行,于是回到正題,說道:“孤一直隐隐覺得,你的生父,可能另有其人。”
知生皇屬水靈,有莘氏屬土靈,他倆是斷然斷然,生不出一個屬木靈的安甯。
安甯想提醒他一句,這不用隐隐,這簡直就是一目了然。
她又轉念一想,他指的是數年前,那時的她,還是個全無靈性的小丫頭。
眼下如果這般刺激他,多少有些不太妥當。
所以,她隻是默然,靜靜傾聽。
“那一晚,孤原本是想……想殺了你,”他嘴角扯出抹笑,淡淡說道,“然而,孤卻始終沒能,下得去手。”
“我去。”安甯聞言,忽然瞪大雙眼。
她想着,原來這老家夥,竟還有過這般歹毒的心思。
她低頭看了看周身,又伸手摸了摸脖子,确定完好無損,才慢了半拍地,長舒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當日隻是想想,并未付諸實踐。
還好還好,她當日是真的醉了,而不是慣常的裝醉。
要不然,若是她不慎,恍惚間擡眼瞥見,那老家夥正對她痛下殺手,不管結果如何,他在她心裏的諸多罪證,一定又加一條,一定是這樣。
“安甯……”他見她出神,開口喊道。
“嗯?”
他皺着眉,好心提醒道:“女孩子家,言語粗鄙,不是什麽好事。”
他雖言語中肯,安甯的思路卻還沒跟上來,她回想着他剛才說的話,好奇問道:“那你怎麽不下手呢?”
“你是昭柔的孩子,也是孤的第一個孩子,你從小,孤就看着你長大,這麽多年,就算……”
“就算是養條狗,也多少會有些感情。”
“安甯……”知生皇聞言,再次皺眉。
“以後你說不出口的話,我都可以幫你說。”她扳着手指算了算,見他時日無多,索性大包大攬,應承下來。
他見勸阻無效,歎着氣道:“仔細想想,你這性子,還真有幾分像他……狂放不羁,荒誕不經……”
“你說的那人,可是……”
他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孤與昭柔,本是青梅竹馬,那時,孤還隻是牛賀衆皇子中的一個。”
她攙扶着他,努力幫他維持着筆直的姿态。
“你外祖父與敵軍大戰,敵軍主将爲了羞辱他,竟然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将昭柔從他府中擄走。”
“他的修爲,一定相當了得。”
兩軍交戰之際,那人既有這等閑心,出入統帥府又如入無人之境,聽起來,确實不像泛泛之輩。
知生皇無心過問安甯的評論,他仿佛深陷記憶中,自顧自地講述着,曾經發生的事情。
他說,他那時心急如焚,一來爲有莘氏擔心,二來,兩人婚期将近,若是有什麽差池,那無異于國恥。
還好,有莘氏在婚期前兩日,安然回來了。雖然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如何擺脫的敵方主将,反正她回來了,一切都好。
他說,他二人的婚典,表面風平浪靜,他卻直到慶典結束,才将一顆高懸着的心,蓦地摔下。
因爲他生怕,經曆了這一番曲折,事情會有變數。
他雖不看民間小說,卻也同樣擔心,會有人在婚宴上攪局。
還好,他所擔心的事情,一樣都沒有發生。
他看着身邊的妻子,心花怒放。
然而,當他揭開蓋頭的一瞬間,他才猛然意識到,她人在他身邊,心思早已不知飄到哪裏去了。
安甯聽着,暗自慶幸,母後大恩大德,并未給自己取些陰陽怪氣的名字,比如“不悔”啦,“懷珠”啦,諸如此類。
但是,身邊這男人也真夠可憐的。
那敵方主将,或許隻是徒一時痛快,或許隻是單純爲了羞辱羞辱有莘無惑。但是他的那些舉動,卻毀掉了知生皇對婚姻最原始、最純粹的幻想。
無論出于什麽原因,那人對有莘氏的始亂終棄,聽上去都無比諷刺。
他們竟然還孕育了後代,他們的孩子,竟然還就站在這受害者的面前。
安甯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或許也和她母後那荒誕不經的婚外情一樣,無比諷刺。
她還揚言,要取下知生皇的頭顱,洗幹淨,倒過來,溫酒喝。
她還親手,将那鋒利的藤條,刺進了他的心髒。
他在那樣的劇痛之下,竟還使出全身氣力,将她牢牢抱在懷中,替她擋下了大半的攻擊。
她腦中浮現出一副畫面——他坐在夜晚凄冷的寒風裏,抱着那個曾經小小的她,想出手,卻又不忍心,于是終于痛哭流涕的畫面。
那時的他,一定心如死灰,再無生機。
然而他對于這等同于羞辱般存在的安甯,居然父愛泛濫,一忍再忍。
他對她好,對她百般呵護,任她爲所欲爲,不讓她受一絲委屈,他所做的這一切一切,不過是爲了讨好有莘氏,祈求她回心轉意。
以至于有莘氏已經死了,他還是習慣性地,對安甯好。
他這般驕傲的人,竟也能愛得這般卑微。
長情如文火,煨出一壺毒酒,喝下穿腸。
安甯定定看着他,隻覺得悲哀。
他與有莘氏的婚姻,從一開始便注定了不幸。他既然那麽驕傲,爲何不驕傲得徹底些,索性放過有莘氏,也放過他自己。
她此刻在想,如果玉采走了,死了,或是愛上了别人,她一定大方放手,痛快放行。
她以爲,就算愛得再怎麽深刻,也不至于一發不可收拾。
她告訴自己,天無絕人之路,一定還有别的出路。
她向來信奉着,此花開過百花開,東邊不亮西邊亮。
她設想着那樣的場景,她一定頭也不回地離開,找一個好人家,生十個八個孩子,幸福美滿地過着她的小日子。
她想說,人走不可留,情去莫再求。
她覺得,人一輩子這麽短暫,說不定眼一睜一閉就沒了,爲何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如此條分縷析之後,連她自己都不禁贊歎,她真的是足夠豁達,足夠灑脫。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臉上,真真切切地告訴了她,什麽叫做,站着說話不腰疼。
眼下,她見知生皇百般落寞,心中不忍,開口勸道:“你有那麽多女人,母後就算多了個男人,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也别太往心裏去。”
她以爲這樣将心比心,多少能散去些他心中的陰霾。
然而,他聽聞此話,幾乎驚詫得合不攏嘴。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安甯,仿佛無聲地問了句:這能是一碼事嗎?
他說:“從你将曲子倒着彈,孤便察覺到了。畢竟能做到、又敢做出這種事的人,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幾個。”
的确,她于大殿之上,将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一衆宮人琴師置若罔聞,将這鲶魚上竹竿般地難事,舉重若輕地展現出來。
她的技藝,她的膽色,她的傲氣,她的狂放,确實是找遍整個九州,也難有雷同。
她頂着那張令人懷舊的人皮面具,做出這般荒誕的舉動,無非就是想讓知生皇注意到她。
在那樣肅穆的大殿,等級森嚴到令人發指,她斷無可能走上高台,所以隻能請那君王下來,與她面對着面,近在咫尺。
“所以你要走下來,看個究竟?”
她記得,他曾伸手在她臉上摸索,那是**裸地試探,試探她有沒有易容。
“你的面具沒有破綻,但你的表情太過僵硬。”
“表情……僵硬?”她腦中突地飄過一縷思緒,像水蛇一般,想要去抓,卻發現什麽都沒有。
“你雖扮成你母後的樣子,但她的情緒,卻遠比你那模樣,要豐富太多。”
“你跟她交流得多,還是你了解。”
“孤原本也是将信将疑,直到你出手,孤才确信。”
“如何确信?”
“木靈……”他的神情悲痛,又無奈,他說,“你的父親,就是個木靈。這麽多巧合加起來,絕無可能再是意外。”
安甯聞言,腳步逐漸變得緩慢,直到停下,站定。
她沒有看他,她隻望着地上的樹葉,發呆。
他以爲,這是暴雨來臨前的甯靜。
他握住她的手,試圖穩住她的情緒。
然而,她隻是擡起頭,認真看着他。她的眼中,并未有他想象中激動,驚愕,疑懼,或是歡喜。
她很平靜,平靜得令人害怕。
她開口,緩緩問道:“那個人,是不是已經死了?”
“是。”
“他是不是,從勝神來?”她問得很慢,每一字,每一句,都問得很慢。
“是。”
“他是不是,也是一位皇子?”
“是……曾經是。”
“他是不是死于謀逆,被他胞弟親手斬殺?”
“是……”他猶豫片刻,複又改口道,“至少面上是。”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燧人……瑱?”
她幾乎已經不能将一句話完整地說。
她的語速極慢,聽起來,像是在不該停頓的地方,做了些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