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欲将他的邪念,扼殺在萌芽中。
她見長生面不改色,隻得從長計議。
她将絹布仔細折好,交給天罡,吩咐了幾句,轉身離開。
長生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說道:“你父皇爲了你,命在旦夕,你或許應該去看看他。”
她沒有回答,隻緩緩前行,望着遠去的青鳥,兀自出神。
在後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以寄信收信爲樂,雖然她收到的,永遠是自己寄出去的那一封。
她看到青鳥逐漸靠近的身影,臉上不自覺地,泛起笑意。複又望着它們遠去的背影,一言不發。
第一次收到回信,是在二十天之後。
她滿懷期待地将絹布展開,看着上面潦草張狂的字迹,緩緩念道:“吾師玉采,徒兒一擊得手,大仇得報,靜候佳音……”
雖然長生依舊在側,她卻不是念給他聽,而是念給自己聽。
她一遍一遍地重複着,直到墨迹被液體浸濕,逐漸模糊,再也難以分辨。
這世間,沒有青鳥送不到的信,也沒有它們找不到的人——除非收信的人,已不在這世間。
她望着天罡,喃喃自語道:“你們是不是吃得太胖,飛不動了,所以半路折回?”
很難得的,天罡沒有将頭一撇,牛逼哄哄地,再不理她。
它擡起一邊翅膀,像長輩安慰孩童般,在她的臉上,來回擦拭。
又過幾天,她似乎想通了什麽,再次提筆寫道:“你如果太忙,能不能差人将匣子還給我?”
二十天之後,青鳥來了,匣子卻沒有來。
她笑了笑,問天罡:“你是不是怕累,就沒把東西帶全?”
天罡聞言一愣,剛想擡起一邊翅膀,一旁的淳風見着,笃定地點了點頭。
她說:“這便對了。”
她說話的速度,越變越慢,越變越慢。
她盡量将每句話,每個字都說得認真,仔細。
她以爲模仿那人說話的語氣、語調甚至語速,就好像他在身邊。
她還是繼續寫信,内容越來越無趣,稱謂越來越有趣。
她提筆,認真寫道:“玉老闆,有必要這麽小氣嗎?送出去的東西,還有收回的道理?”
“老玉,不還匣子,把萬仞捎給我總行吧?我削水果,還缺一把趁手的裝備。”
“玉采,裝死有用嗎?欠人東西,總要還。”
“采采,東西我暫且用不上,當點錢過來吧,我已窮困潦倒,捉襟見肘。”
“小采采,難道你破産了?”
……
隻要青鳥回來,她便會提筆寫上兩句,再差它們飛個來回,不厭其煩。
她不再期待回應,她終于悟出,寫信這件事,就是要懷抱着一種自娛自樂的态度。
不知從哪一天起,青鳥再不是二十天一個來回。
到了第二十一天,她憤憤罵了一句:“這倆叛徒,也半路被人截下來,烤了吃了吧。”
然後轉身進屋,該吃飯吃飯,該練功練功。
雖說不再挂懷,她仍是一天天數着,從第二十二天,一直數到了第四十七天,那兩隻青藍色大鳥,終于又回來了。
其實,在大老遠看見兩團青藍的的小影子時,安甯就備出好飯好菜,坐在園中候着。
待到天罡與淳風飛近,她還嘟囔了一句:“真慢,等你們半天了。”
她見着它們,一如既往地,又驚又喜,滿懷期待。
然而她也害怕,怕希望又一次落空,怕它們再次無功而返,怕自己将絹布展開,看到的還是起初那幾行字。
她想,那人還真是足夠繁忙,足夠小氣,看了她的信,竟連一筆一劃,也不肯點綴一下。
她開始慢慢理解玉采,理解他的面上,爲何總是缺少常人該有的表情,比如喜樂,比如悲傷。
因爲他原本備好的喜樂,都是用來承受悲傷;他所暴露的悲傷,都是爲了迎接别人的喜樂。
她開始學着他的模樣,慢慢、慢慢地,将心事折疊,再折疊,直到折得不能再小,便深藏在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角落,而後,面上隻露出些雲淡風輕,無關痛癢的表情。
天罡剛欲将絹布交于安甯,她卻擡手止住它,緩緩說道:“先吃飯。”
自從三途陣醒來後,她從這番大難不死裏,悟出一個深刻的道理——須得自欺欺人,方能潇灑快活。
先要騙過自己,才能騙過衆人,久而久之,假事成真,何不快哉。
她以爲,或許晚一些,将那絹布展開,信件的内容就會有些許變動,或許這樣,女歧上神便會開眼,爲她祈來一封回函。
天罡瞪着她,許是心中不忍,于是也不吃飯,雙翅一展,動作麻溜地,幫她将絹布打開。
絹布上赫然躺着一行字:“采哥,缺錢說一聲,别客氣。”
淳風見狀,“啪”地一聲,一翅膀拍在天罡腦袋上,似乎還罵了一句:“你這蠢鳥!”
安甯覺得,不管旁人聽沒聽懂,反正她是聽懂了。
所以她比其他任何人,反應都大。
她以拳捶桌,前仰後合,放聲大笑。
剛好長生路過,遠遠地便見她這般放浪形骸,略略皺了皺眉——這實在是,有辱斯文。
不過安甯才不在意他的感受,她繼續寫信,自娛自樂。
經淳風這麽一敲打,安甯頓時文思如泉湧。
她又寫道:“采叔,你是不是一直不滿意小妹對你的稱呼,所以遲遲不肯回信?”
淳風見信,複又垂頭喪氣——腳還沒落穩,又要辛苦遠行了。
既然遇見未來的辛苦,它便決定,先好好吃一頓。
它叼起一塊肉,開始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細嚼慢咽。
天罡卻不配合,扭頭就飛。
淳風看着那決絕的背影,隻得跟在它尾巴後面,一同飛走。走時仍不忘了,連盤子一起端走。能端幾個,就端幾個。
後來,青鳥往返的時間越來越長,從四十多天,變成六十多天,有時幹脆三兩個月,才折返一次。
安甯将這一系列舉動,稱之爲消極怠工。
但是隻要天罡與淳風回來,她便好飯好菜伺候着,因爲她仍有求于它們。
她逐漸想明白,自己寫一句也是寫,寫兩句也是寫。
于是,她寫的信,越變越長。
她或許以爲,字寫的多一點,内容豐富一點,那人便會多看幾天,所以青鳥往返的時間,才會越來越長。
她又開始爲青鳥的消極怠工,找一些合适的理由。
她發現自己操心傷神,實在是日理萬機,忙得不可開交,根本無暇顧及,所謂的兒女私情。
她将收不到回信,統統歸結于玉采對稱謂不滿意,所以她總在變,想着法子出新招。
于是,她對玉采的稱呼,就從采哥變成了采叔,又變成采爺,再變成采大少爺,公子采采……
她終于領悟,這便對了,人生的樂趣,本就在于各種變數。
不過,這些都是後來的事,眼下,她還未有這般豁達。
她聽從長生的建議,決定去拜訪拜訪,探望探望,對她有救命之恩的知生老兒。
她看着這文文弱弱、病病恹恹的長生,開口說道:“就依你說的吧。”
說罷,她像秤砣一般站定,步子都沒挪一寸。
長生觀望了一會,不緊不慢問道:“你怎麽還不走?”
安甯學着他的模樣,也不疾不徐地問道:“你怎麽還不帶路?”
長生一時語塞。
他思忖了好一陣子,才問道:“你父皇的寝宮,你不知道怎麽走?”
她倒是一臉坦然,悠悠答道:“他的男人女人多了去了,我又如何知曉,他今天在哪裏逍遙。”
她說的,确實有幾分道理。
長生來找她,原本就是要帶她去知生皇那裏。
如此想通,他便躬身攤手,悠然道了句:“公主這邊請。”
他的舉止大方得體,文雅中還略微帶了些陰柔,将他襯托得,分外有氣質。
然而,他的風雅,僅僅是在一衆普通人裏的風雅,是矮子裏的大個子。
他的風雅,到了知生皇面前,那便什麽都算不得了。
安甯看到病榻上的知生皇時,一個忍不住,暗暗歎了句:“這老家夥,還真好看。”
他面色蒼白,再加上刻意附着的細粉,顯得更加病态。
他的皮膚,光潔而細膩,絲毫沒有風吹日曬的痕迹,也沒有半點時過境遷的斑駁。
都說歲月不饒人,卻唯獨漏掉了這位人間帝王。
他的得天獨厚,他的驕傲造作,體現在他的一舉一動裏。
即使他身染惡疾,即使他坐在榻上,他也不倚靠身側的窗棂,或是背後的牆壁。他兀自端着一口氣,将背脊挺得筆直。
他的長發光潔而整齊,如雲霧般垂落腰際,就連一根發絲,都沒有些許淩亂。
他腿上蓋着薄被,上身是豔紅的薄衫。薄被均勻妥帖,一個皺褶都沒有。薄衫略顯寬大,跟随他胸膛的心跳,起伏得體。
他的風雅,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那是任誰也學不來,偷不去的。
他聽見腳步聲,微微側頭,他轉頭的角度,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