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有着牛賀貴族那種特有的氣質,舉手投足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明明是男子,優雅中偏還夾雜着一絲陰柔。
這是他們不同于其他國權貴的地方——他們優雅,就一定要優雅得有年代感。
仿佛隻有經曆了歲月的積澱,這優雅,才能稱之爲真正的優雅。
牛賀的貴族,普遍身材都略微瘦削,長發光潔,面上傅粉,周身熏香。
好好一個男人,舉止間非要裝出一些些病态,這般的貴族,才是雍容得體。
他們的眼神,永遠憂郁,他們即使高興,也要伴着愁容。
當今的知生皇,便是這一衆貴族中的典型,是衆人争相模仿的對象。
玉采看了他一眼,沉聲道:“長生。”
那人颔首笑道:“名滿天下的司幽門玉采,竟然認得區區不才,在下甚感欣慰。”
他不是貴族,他隻是城北賤民,長老頭的長子。
他混迹權貴圈子,也把他們那一套調調,學得爐火純青,信手拈來。
他們牛賀貴族說話,都自帶三分陰陽怪氣。
他說話不緊不慢,竟還和眼前這人,話起了家常。
玉采終于知道,安甯平日裏的妖妖道道,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
果真不是天生,陋習從來都是一傳十,十傳百。
玉采若不是心想,可能有求于他,此刻定會斷然出手,将他打回賤民的原型。
他聲音低沉,緩緩說道:“你既在此地等本座,便莫要再兜圈子。”
他心急如焚,長生卻不緊不慢。
他繼續套着近乎:“不先了解彼此,我怎知宗主是否有誠意?”
“本座勸你,最好适可而止。”
玉采說罷,不再隐藏靈力。
他将全身修爲,毫無保留地展現在長生面前。
長生突然感到壓抑,在這種絕對的力量之下,他覺得透不過氣來。
面對如此強大的靈力,即使那人尚未出手,他也幾乎站立不穩。
然而,他仍是維持着貴族應有的模樣,似笑非笑。
他不疾不徐地說道:“要我打開三途陣可以……”
“說條件。”玉采打斷他,冷冷說道。
“宗主是聰明人,”他在玉采的強壓下,竟還有心思淺吟低唱,“法陣既然是我打開的,人自然不是宗主救的。”
說話時,他不疾不徐地伸出手,對着玉采比了個“三”。
“本座不說便是。”
玉采這麽一說,他權當應允。
長生見狀,接着說道:“法陣開啓,不死不休。宗主此行之後,恐怕再不适合料理門中事務。”
他這無疑是獅子大開口。
沒想到,玉采想也未想,忽地擡手,扔給他一個拳頭大的什物,冷冷說道:“司幽門許你便是。”
長生低頭,端詳手裏那塊黑色小圓盤,非石,非鐵,非金,非玉,一面抛光,一面刻着幾個古字。物件雖小,卻似有百斤重,應是司幽門門主信物無疑。
如此一來,他隻當玉采是對安甯用情至深,爲了救她,不惜将家底拱手相讓。
然而他卻,并不滿足。
他看着玉采,搖了搖頭。
他搖頭的幅度,都拿捏得從容優雅。
他不緊不慢地說:“宗主此言差矣,有宗主在,偌大的司幽門,怎會聽我差遣?”
“三途陣後,世間再無玉采。”
“宗主一諾千金,在下便當宗主這是答應了。”
“開門。”
如果長生早些認識安甯,她一定會好心提醒他,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看似正經,實則一點信譽也沒有。
此言不可信,他說出的每一句話,你都要掂量着聽。
這個道理,長生不懂。
其實,安甯也并不是,完完全全地了解玉采——他會在某一件事情上,腦子突然短路,變得格外的,講信用。
長生口中念起靈咒,語畢,毫無動靜。
周遭靜寂。
猝不及防地,眼前紅光大盛。
玉采默默閉上雙眼。
長生慢了一步,隻覺雙目刺痛。他忽地擡手,用手背遮住雙眼。這般急促而狼狽的動作,哪還有一絲一毫,牛賀貴族的影子。
幸好身邊那人,雙眼緊閉,幸好他,将不久于人世。
長生輕合雙眸,将垂下的手,調整成先前那雍容的姿态,不緊不慢地說道:“眼前的路,隻能看宗主的造化了,長某恕不奉陪。”
玉采沒說話,他隻閉着眼,飄入那血紅血紅的法陣,再不回頭。
紅光黯淡,那道石門,頃刻間又恢複如常。
長生睜開眼,望着那目所不能及的人影,手中掂量着那塊百斤重的小圓盤,心事重重。
玉采進到法陣,發現仍是睜不開眼。
即使閉着雙眼,他也能感到周身那一片血淋淋的鮮紅。
伴随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他覺得自己身陷沼澤,無法抽離。四周是滾燙的液體,那液體沒有絲毫浮力,周遭似有無數尖刀,向他逼近。
火海、血川與刀山相互交疊,扭曲,旋轉,動蕩,将他包裹,困在其中。
他隻有任憑着刺痛與灼傷,不斷下墜。
他開口喊了句:“安甯。”卻發現,喉嚨幹澀灼痛,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他試探着催動靈力護體,然而,全然沒有效果。他所釋放的靈力,完完全全地被法陣吸收。
如果僅僅是這樣,那也還好。
但是,不過片刻,他剛才發動的攻擊,又盡數彈回自己身上。不僅如此,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承受了雙倍的攻擊——一則來自他自己,另一則,來自法陣。
他的修爲,從來隻用來對付别人。如今還在自己身上,他突然覺得,當真不賴。
祝請說,三途法陣,不死不休。除非,有人能從内部,将其破壞。
他說,這世間如果尚有一人,能破了這法陣,那個人一定是,也隻能是玉采。
玉采感受着方才的攻擊,似乎覺得,自己找到了破解之法。
他忍着周身的劇痛,強行催動全部靈力。
草木萬物,一時在這血川火海之中,野蠻生長,無限蔓延。長速之快,如傾盆大雨,倒灌天際。
縱使尖刀将藤蔓割斷,它們也如跗骨之蛆,在斷口處不斷生長,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它們原是無本之木,所以不需雨露,陽光,甚至土壤。
它們被灼傷,又在傷口處長出新的枝丫。
枝丫變作藤條,藤條長成巨木。
原本就壓抑的三途法陣之内,此刻更是被硬塞進來的數萬根巨木擠得,一絲氣也透不過來。
頃刻間,所有的尖刀、血水與烈火,竟似被萬千藤條牽引,都向着一個方向行去。
所有的攻擊,都毫無偏差地,指向了玉采。
電光火石之際,毫無征兆地,萬物靜止。
他原本站在法陣中,靜靜等待迎面襲來的傷害,忽地感覺到異樣,睜開雙眼,隻見在一片詭異的紅綠糾纏中,似乎還飄着一團黑影。
正在瘋狂蔓延的草木,突然停止生長。
迎面而來的尖刀,生生頓住。
就連如毒蛇般迅捷的火苗,都一時靜止。
他看着眼前,水滴都停在半空。
這場面,越發詭谲。
黑影攢動,一個青年女子的聲音,在黑影中冷冷響起:“吾乃暗靈常儀,念汝資質尚可,修行不易,前來送汝一條生路,汝當速速離去。”
六靈無常形,原來這團黑影,就是暗靈常儀。
凡人見了常儀上神,無不頂禮膜拜。然而,他隻靜靜地站在原地,淡然答道:“救出安甯,本座便離開。”
他說的理所當然,不容反駁。
“愚蠢。”常儀冷語道,“凡人,你不知自己所救究竟何人,枉送性命。”
“願聞其詳。”
“天機不可洩漏也。”黑影靠近,寒氣逼人。
“聒噪至極。”
玉采見狀,隻将手一揮,繼續催動靈力。
面前的血紅與翠綠,頓時又如毒蛇猛虎,繼續挺近。
“靈法天問?”黑影看見他出手,竟似自問自答。她的語氣中,充斥着驚疑。
玉采并不搭理,他隻專注于一件事,那便是,破壞法陣。
常儀好似不死心,接着問道:“凡人,你從何處修得?”
“收起你的好奇,從哪兒來,便滾回哪兒去。”
眼下,他并不十分專注。他風一樣地飄到黑影中,雷電般出擊。
黑影猝不及防,亂做兩團。
“再不滾,本座就喊盤古過來,給你收屍。”
“不知好歹,狂妄至極。”常儀冷冷罵了一句,黑影散去。
他再不用分神。
火海、血川、刀山——所謂的三途,在萬千藤蔓的牽引下,不得不改變方向。
它們再不扭曲,再不交疊,隻順着藤蔓的方向,極不情願地,統統向玉采身前襲來。
一聲巨響,過後是長久的,死寂。
藤蔓枯萎,消失。
尖刀碎裂,化成粉末,飄進火海。
烈火越燃越淡,漸漸被血水湮滅。
血水下降,褪去,不留一絲痕迹。
哪有血川?
哪有火海?
哪有刀山?
這分明,隻是一座石室,一座長寬不過一裏的,冰冷石室。
他睜開眼,看着石室另一頭,一個身影,躺在那裏。那人衣衫褴褛,渾身斑駁,像是受了極重的傷。
他邁開步子,卻發現,腳步沉重。
他突然明了,自己的靈力,全都交代在了這三途法陣中。
他的飄飄蕩蕩,他的足印清淺,全沒了。
他隻能忍着劇痛,一步一步,緩慢、艱難地,朝着盡頭走去,朝着那人走去。
剛才那一聲巨響之後,安甯突然覺得,身子失重,再無在液體中飄蕩的感覺。她以爲那一聲巨響,是自己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動靜。
她不再清醒,她覺得疼痛鑽心,隻想一覺睡過去,再不醒來。
迷迷糊糊地,她聽到了腳步聲,極爲沉重。
她睜開雙眼,卻覺得眼前模糊得厲害。許是剛才連同着眼睛也受了重傷,什麽都看不真切。
恍惚中,她看着那一步一步靠近的身影,緩慢,艱難。
那人衣衫褴褛,滿臉、滿身,都是血迹,深深淺淺的刀傷劃痕不計其數,似從鬼界流竄而出的厲鬼。
她看見那人慢慢俯下身,朝自己伸出手,忽然笑了起來。
她想,不會真是來索命的吧。
也罷,一條長路,兩個人走,不會太孤單。
她咬着牙,忍着疼,也朝着那人,擡起了手。
雖然雙目灼痛,她根本看不清來人。但是,她深深地知道,無論是九州,還是地府,這般不怕疼、不怕死的家夥,她隻認識一個。
她聽到那人開口,聲音低沉,輕柔。
他握住她的手,緩緩說道:“安甯,我來了。”
他的手心灼燙,炙熱。
她聞言一笑,心中柔軟,旋即昏死過去。
這一生,就這樣吧。
睡夢中,她覺得自己又到了那人懷裏,他的胸膛滾燙,他的呼吸急促。
一個簡單熟稔的動作,他卻做得極其緩慢,極其艱難。
他擡手,在她臉上摩挲了好一陣子,才顫顫巍巍地,揭下那張人皮面具。
他又顫抖着,将面具放在她手裏。
他緩緩湊近她耳邊,似用盡餘生最後一點氣力,輕聲說道:“這張臉,或許能保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