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采對着景虔,淡然說道:“如果此行,本座有什麽不測,司幽門便拜托先生了。”
連傻子都聽懂了,他這哪裏是在辭行,分明是在立遺囑。
長略不是傻子,他聽得出來,玉采已交代好後事,他要去救安甯,一定要去。
他再無心思去搖那羽扇,焦急說道:“宗主大業未成,此去白氏,斷無生機。屬下懇請宗主,萬萬不可隻身犯險。”
白氏是牛賀的國都,長略身爲牛賀人,比玉采更了解那裏。
玉采聞言,隻說了一句:“沒了安甯,要大業何用?”
他問得淡定,從容,理所當然。
他不是個任性的人,更不是個不知深淺的人,但是此時此刻,他正做着一件,既任性又不知深淺的事情。
長略不知如何作答,聽了這番話,他隻覺得,寒心又失望。
但是他還是說了很多話,從當今大勢,到謀略規劃。
他說,公子琨謀反,勝神如今一片混亂;
他說,巢皇新喪,瞻部一時也亂了方寸;
他說,知生皇被安甯刺殺,至今昏迷不醒,膝下隻有個五六歲的幼子,難堪大任……
他說:“我們做了這麽多,此時又有天賜良機,若是現在退出,隻怕再難尋得這樣的機會。”
這樣的時局,他們确實從中動了許多手腳。
他們撺掇公子琨排除異己,各個擊破。
他們挑唆公子琨謀害公子珥,然而,公子珥太過精明,挑唆不成,公子琨被太子琭反咬一口。
太子琭派人在公子琨房中,搜出若幹謀害公子珥的罪證,和敵國勾結的罪證,還有妙音國舊物,藥引陳夢。
諸條罪證加身,公子琨锒铛入獄,一逼之下,就反了。
公子琨平日表面虛僞,隻在其他公子間圓圓場子,當當老好人。此刻被這麽一逼,勝神人突然發現,他私下勾結了許多重臣,養了許多兵。
公子琨兵強馬壯,朝中又有重臣替他開脫,口誅筆伐,控訴太子失德,逼燧皇另立儲君。
眼下,一個公子琨,竟俨然與勝神,有了對立之勢。
***與其僵持不下,燧皇又奈何不了他。
無奈之下,不知誰給燧皇提了個醒,撺掇他,不如換個思路,向遠在周饒的子車騰求援。
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千載難逢。
長略終其一生,就是爲了随着明主,一展才華,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他有經天緯地、神鬼莫及之才,他要做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商人。
他要當的,是一個亂世的謀臣,用他的才華謀略,将他的明主推向權利的巅峰。
他要在那個巅峰的背後,指點江山,求來一個太平盛世。
那樣的天下,才是他想見到的天下。
牛賀貴戚專權,固步自封,這樣的國家,已經從根部開始腐爛,這樣的知生皇,給不了他偌大的空間,去一展抱負。
所以他離開牛賀,潇潇灑灑,飄飄搖搖,尋尋覓覓許多年,才看清了玉采。
他找到玉采,與之喝了頓花酒,不謀而合。
然而這個人,突然要将之前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隻是爲了,一個女人。
他的淡定沉穩呢?
他的從容不迫呢?
他的不疑不棄呢?
然而,無論長略如何勸說,他都是,去意已決。
他說,二十年前,自己無能,未保住家人。如今,若仍要眼見愛人離去,這世間,确實也沒什麽值得留戀的了。
長略問:“那我們的天下呢?兄弟們流血犧牲,就是爲了你到頭來,去追一個女人?”
玉采說:“權力于我,從來都是爲了保全心愛之人。如若不然,這東西對我來說,确實連屁都不如。”
“那他呢?他在你心中,也連屁都不如?”長略指着祝請,憤然問道。
“長略,與宗主說話,注意語氣與措辭。”景虔坐在一旁,提醒他道。
祝請瞎了,爲了長略口中,玉采千方百計要追的,那個女人。
玉采曾說,安甯不應該是有莘氏的後代,她的身份,可能另有蹊跷。
司幽門派出人力物力去查,然而,查到她降生的神廟,便是再無進展。
祝請自告奮勇,說或許自己可以幫忙。因爲他是俱蘆祭司,天賦異禀,生來擁有一副天眼,能窺探古往今來。
祝淵見狀,焦急制止,他說:“開天眼要很大很大的代價,叔父不可……”
祝請笑笑,打斷他說:“小事一樁。”
于是,他開了天眼。
他看到須彌山上的雲彩,還有來往的仙神,當真仙境,一片祥和。
而後,他聽到一個聲音,在遠空咒罵:“大膽凡人,妄圖窺破天機。”
他隻覺頭痛腦脹,雙目像被烈火灼燒,旋即暈死過去。
醒來時,雙眼便失了明。
那時,玉采來看望瞎眼的祝請,那頭頂羊角辮的小兒,使出全力将他推出。
他一邊哭,一邊奶聲奶氣地喊道:“都怪你!都怪你!”
“祝淵,不得無禮。”祝請從屋内走出,長身鶴立,仙風道骨。
他說:“宗主幫我一家報了大仇,救下祝淵,大哥泉下有知,也會感激不盡。”
祝淵嘟着嘴,站在一旁,理也不理二人。
祝請揪着他的羊角辮,笑道:“命都是宗主的,何況一雙眼睛。”
想到一些往事,玉采看着一旁的祝請,一言不發。
氣氛尴尬,景虔又開始咳嗽。
他清了清嗓子,好言好語道:“讓宗主去吧,你心裏明知道,根本阻止不了他。”
“是禍是福,現在都不好說。既是命裏的劫數,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祝請此言一出,氣氛稍有緩和。
長略見狀,縱是平日有三寸不爛之舌,眼下也不知如何辯駁。
他料事如神,他心中一清二楚,安甯去刺殺知生皇,根本沒生路。
他從未将這話告訴玉采,因爲他也深知,即使安甯不能得手,她也必定可以重創知生皇。
他以爲,司幽門需要這個機會,玉采需要這個機會。
這天下,隻有亂了,才能颠倒重置。
祝請說:“三途陣一旦開啓,不死不休,除非,有人能在裏面,将法陣破壞。”
子車騰在坐在内室中,看着衆人争辯,一直一言不發。
此刻,他見局勢明朗,長略再無心力挽狂瀾,開口說道:“救安甯,算上我一個。”
“沒有用。”祝請說道,“去再多的人都是送死。九州之内,如果尚存一人能破壞法陣,那個人,一定是宗主。”
“你可知那法陣如何破壞?”子車騰問道。
祝請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三途陣中,根本沒有能施展靈力的載體。”
凡修靈者,多是玩着移花接木的把戲,操縱世間的光、木、水、土等,借以攻擊。
但是三途陣中,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
聽聞那裏,隻有扭曲交疊的火海,血川,刀山。
所以他說,去再多的人,都是送死。
但是玉采不同。
玉采修煉的靈法,路數詭異。
他不需借助外物,他手中的草木,憑空而生,源源不斷。
而且,他靈力強大,強大到無人匹敵其十分之一,或許,也能強大過那嗜血的法陣。
這無疑,是一線生機。
所以祝請說,九州之内,如果尚有一人能破壞法陣,那個人一定是,也隻能是玉采。
神廟人潮湧動,他沒入人群,消失不見。
安甯說得對,這世上,有許多事,終究是要一個人去做。
話說中容自幾年前出征後,第一次在長生那裏吃了些虧,後來越發發憤圖強,仗也是越打越上瘾了。
他一發奮,便苦了遠在周饒的長思與半半。
長思倒還好,畢竟心智健全。
但半半就慘了。
半半從生下來起,就沒怎麽見過親爹。一直到了四五歲,話也不怎麽聽得懂,更别提會表達個什麽意思。
小丫頭口齒尚且不伶俐,記性就更别提了。
在半半的記憶中,每逢年關,總有個奇怪的男人,對她摟摟抱抱,将她抛得很高,口中還威脅道:“快喊爹。”
在半半心裏,親爹,真的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
其實,在中容心裏,親爹這個概念,也不怎麽清晰。他一直以爲,親爹等同于父皇,等同于權力,等同于不容置喙,等同于萬人之上。
所以,直到他在邊關大營,收到周饒皇宮來的八百裏加急,直到他一路在馬背上飛馳,直到他風塵仆仆地趕回周饒,他都不太清楚,“病重,速回”這幾個字,意味着什麽。
中容回到宮中,看到病榻上的巢皇,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巢皇脫去往日的朝服,隻穿着一身便衣,厚實,臃腫。他的鬓發灰白,喘息微弱,往日的威嚴不在,餘下的,隻有這風燭殘年的老态。
原來他退去那屬于君王的裝扮,殘存的,不過是一個普通而又瘦弱的老人。
瞻部人壽不足百歲,且中夭者多。
仔細算來,巢皇至今不過四十歲,與長略一般年紀。但他比任何同齡人,看起來都要蒼老。
他這般蒼老,一半是因爲命數天定,另一半,則是因爲勞心傷神,精力不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