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星望截下,拉着她就往人界走。星望飲下孟婆湯,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完全蒙在鼓裏。
閻羅是個認死理的家夥。他說鬼界就該有鬼界的規矩,任誰來了也不能壞了規矩。
言下之意,星望陽壽已盡,湘君不能将人帶走。
湘君又是個高傲又偏執的大神,他一怒,大鬧鬼界,将之毀得面目全非。
閻羅帶着一群小鬼判官,看奈何不了湘君,又搬來頂頭上司常儀。常儀勸阻無效,并未與他交鋒,直接告至盤古處。
後來,不僅星望沒保住,湘君也被關禁閉了。
鳳離指着湘君,不滿道:“你這不是逆天改命,亂了規矩嗎?”
“你若也有我這能耐與權力,還會在這兒看着我嗎?”
“我……”
鳳離無言以對。
湘君說的對,他是個天生愛熱鬧的畫皮鬼,到無間來陪湘君悔過,實在是領導交辦,避無可避。
人在權欲中,誰都難免迷失。
廣州又看了一眼鳳離,繼續整理桌子上的麻将。
安甯在一旁聽着,若有所思。
她暗自感慨,那個叫百裏星望的女子,一生也真夠可憐的——愛了不該愛的人,恨了不該恨的人。該恨的人,偏偏還愛着;該愛的人,卻三番兩次地忘卻,痛恨。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隻源于湘君的喜好,他的一念執着,他所謂的,求仁得仁。
湘君對星望的追求,實則是以愛爲名的傷害。他草菅了百裏門數百條人命,毀了星望的一生,也牽連了林懷谷的一生。
相比于星望,安甯覺得,她遇到玉采,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被中容玷污之後,她曾痛恨他的飄然離去,他的置之不理,然而此刻,她卻無比感激他。
如果他像湘君那般,爲了得到她,使出各種弱肉強食的手段,這樣的他,也沒有什麽值得留戀吧。
湘君的心機,比之于玉采,那簡直就是班門弄斧。他本可以比湘君做得更爲極緻,更爲隐秘,然而他沒有。
他用血腥與殘忍的手段,去謀求肮髒的權利,卻又用最簡陋、最笨拙的離開,去等待那所謂的,聖潔的愛情。
他喜愛她,也尊重她的喜好。
他在愛情裏,不幹涉,不阻撓。
他給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同時也是最大限度的信任。
原來他不回應,不主動,不拒絕,隻是在等安甯的一個答案。
他在愛情裏,也彷徨,也不知所措。
他看不透安甯的心思,不知她是否還想着中容,不知她對自己,是否真的隻是逢場作戲。
他想得到一個純粹的安甯,如若不然,他甯可不要。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一句“逢場作戲”,給了他多麽大的傷害。
然而他卻說,是自己說錯了話,惹她生氣。
誰對誰錯,何謂對錯呢?
安甯冥冥中覺得,自己與湘君,一個在人間,一個在鬼界,其實并無多大區别。
他們于衆生間修行,不過都是爲了尋求一個答案。
她輕聲安慰道:“湘君上神,人間其實,早就沒有俱蘆了。那麽大個國家,一場天災,說沒就沒了,更何況一個人呢?”
隻聽“砰砰”幾聲,廣州剛理好的麻将,又亂作一堆,散在桌上。他繼續埋着頭,整理鳳離的寶貝麻将。
“小安甯這話說得,還有幾分道理。”鳳離捂着嘴,頻頻點頭。
“生死去留,都是命數使然,你也不要太過執着。”安甯又歎了一句,但湘君兀自發呆,顯然沒有在聽。
後來,四個人整日各幹各的,互不幹涉。
安甯一直修行她的神功大法。
鳳離呢,畫皮,換皮,找安甯說話,找湘君說話。但是他,從來不找廣州說話。因爲廣州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鳳離愛熱鬧,無間這鬼地方又着實無聊。所以,他特别喜歡互動式的對話,特别讨厭自說自話,自問自答。
廣州一直在整理麻将。他将小方塊一張張擺放整齊了,又弄亂,再一張張擺放整齊。
湘君呢,繼續整日發呆,兩眼空洞,神采落寞。
他還在糾結,星望過奈何橋時,是否已經原諒他了。這個問題,他一直得不到解答。
因爲鳳離說的,他聽不進去;廣州不會說話,沒法解答。
安甯呢,自覺幫不了他,幹脆不再理會。
後來,大概是過了兩年多,突然有一天,廣州不整理那些個花裏胡哨的小方塊了。
他将自己身上那張畫皮剝去,裏面殘餘的,原來是一個凡人,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他對着湘君說道:“鳳離,我想去投胎了。”
安甯本在練功,被他這麽一驚吓,險些走火。
她忍着翻湧上來的半口老血,心中驚道:哎呦我去,這貨是個人,還會說話,藏得可真深啊。
鳳離也是明顯驚愕,他手上一頓,好好一張畫皮,鼻子都長到肚子那裏去了。
他扣着蘭花指,大驚小怪道:“哎呦我去,你終于想通啦?”
“你倆認識?”安甯也是呆得太過無聊,越發八卦了。
“也不完全算認識吧。”鳳離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他本是個死人,又沒死透。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過了奈何橋,到了地府,又偷了我的畫皮,穿在身上,扮成小鬼。”
“看來你這身皮還挺有用的嘛,穿上去,瞞過這麽多鬼頭子。”安甯妖妖道道贊道。
“小安甯你可别小看了奴家,”鳳離滿不在乎地回道,“奴家在鬼界,那也是僅次于閻羅的鬼大姐呢。”
“原來你是偷看了閻羅洗澡。”
“這不是重點,你還聽不聽人家說了?鳳離佯怒道,“我呢,正好不是要來無間當差麽?一個人憋悶得無聊,又想着他應是個可憐人,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隐,就将他留在身邊,還給他取了個好聽的名字。”
“‘廣州’這名字,究竟哪裏好聽了?”
“就像奴家覺得你相貌平平一樣,個人品味不同,不與你争辯。”
“所以你原本就知道他不是啞巴?”安甯不再糾結于鳳離的品味,繼續問道。
“我認識他時,他就沒說過話,幾百年了,我哪兒知道他不是啞巴。唉呀媽呀,他剛才一開口,吓死奴家了,小心肝現在還跳着呢。”鳳離說着,還真的一本一眼地拍着胸脯。
那模樣,風情萬種。
“我在人界時,還有個名字,叫林懷谷。”廣州顯然已經很久沒開口,不太會說話來。他聲音幹澀,一字一句,都說得比常人艱難。
此言一出,連一直一旁發呆的湘君,都忍不住側目。
“我原本連做夢都想殺了他,奈何他太過強大。”廣州看着湘君,緩緩說道,“我與星望前後腳到了奈何橋,正好看到他大鬧鬼界。我便趁亂,混入地府,胡亂偷了張畫皮穿上,一直在暗地看着。”
安甯與鳳離兩人,再不說話,兩人聞言,都已驚得合不攏嘴巴。
“我看到他被貶入無間,又是畫皮鬼鳳離當差。我便故意去偷鳳離的畫皮,企圖接近他,伺機報複。”
鳳離聽了廣州的話,痛哭流涕道:“連你這老實人也算計我,你們人類,真的是太奸邪了。”
廣州繼續說道:“機緣巧合之下,鳳離将我留在身邊。我一直扮作啞巴,隻因我一開口,他便會發現。”
“你開不開口,我都不會發現,因爲我根本不在乎,所以不記得你的聲音。”這話自然是湘君說的。
“這幾百年裏,我一直想要報仇。其實,我也有過很多次機會。”廣州自顧自說着,根本不理會湘君,“每次星望轉世,鳳離都會讓我陪着他去黃泉路看一眼。他沒有靈力,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隻需,輕輕将他推入三途河,他便萬劫不複,永世不得超生。”
鳳離在一旁聽着,已經皺起了眉頭。
都說鬼界兇險可怖,看來人心,才是真的險惡萬分。
“廣州呀廣州,幸好你沒下黑手。”鳳離表情古怪,苦笑不得,“你若将他弄死了,别說飯碗,我才真的是連鬼都沒得做了呢。”
安甯恍然大悟。
原來鬼界派了個這麽厲害的鳳離來無間,不僅僅是爲了看守湘君,也是爲了保護他。
盤古這個神靈,還真是,慈悲又糾結。
“然而我沒有。每次他看着星望時,我也看着星望。”說起星望,廣州那張蒼老的臉上,頓時有了些許神采,“星望已經輪回了幾世,根本記不得我們了。縱是我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爲所動。”
他接着說:“我本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報仇,但是我以爲,讓他在無間受苦,比直接讓他魂飛魄散更令他煎熬。然而,幾百年過去了,我突然發現,被困在這無間裏的,原來不僅是他,也是我自己。”
“是啊,也許你當日陪着百裏姑娘轉世,都和她結成好幾輩子的神仙伴侶了呢。”鳳離一邊點頭,一邊捏着嗓子附和着。
廣州點點頭,他說:“放不過别人,其實就是放不過自己,有些事,遑論對錯,确實應該放下了。”
安甯看着湘君,默然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