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回去一定要仔細盤問他一番。
他這個人,還真是,渾身上下,都是戲。
也不知,他如今在哪裏,忙些什麽。
長略成婚那晚之後,玉采便不像以往那般,欺瞞于她。至少在安甯心裏,是這樣覺得的。
她随他回了司幽門,發現他仍是行蹤不定。
他回來時,總是一身的疲憊。
單就這一點,他再不在她面前掩飾。
也就是這一點,讓安甯覺得心裏暖暖的。因爲他,不再在她面前強裝,不再将她當做外人。
他将自己軟弱的一面,徹徹底底地暴露在她面前。她隻覺得,他們的距離,并不十分遙遠。
安甯說:“湘君上神,給我講講你們六靈的事呗。”
鳳離捂着嘴,尖聲尖氣道:“奴家也想聽。”
廣州站在鳳離身側,默默看着他,老實敦厚,一言不發。
事實上,啞巴确實隻能一言不發。
湘君很配合。想來他也是無聊得快瘋掉了,借機找個人說說話。
他說:“那我便按照位分來,大緻與你們說說吧。”
“上神也有位分?”安甯好奇道。
“沒有尊卑,哪兒來的秩序?”湘君這句話答得,頗有些盤古的口氣,一本正經,剛正不阿。
他說得對,這世間的一切平等,都建立于尊卑之上。
他說,排在最前面的,是光靈羲和。
羲和靈力最強,他掌管世間的日升月落,星辰變幻。
但他常常不務正業。羲和做得最認真,也是最走心的一件事,便是每日變着法子,千方百計地追求女岐。
說起不務正業,女岐也好不到哪去。
木靈女岐,在六靈中年紀最小,位分卻僅次于羲和。女岐掌管萬物生長,草木枯榮。
女岐十分頑劣,時常變作小童,遊戲人間。她也因此,常常忘記自己的本職,以緻于誤了農時。經年累月,大禍小災,惹了不少。
然而,就是這麽個玩忽職守的女岐,盤古卻極爲偏愛,隻因她,聰穎活絡。
“就連盤古上神,也不能一視同仁?”安甯驚呼。
“誰又能将一碗水端平呢?”湘君淡然答道,見怪不怪。
他接着說,排在第三位的,是風靈東君。
東君是個工作狂,他不僅幹着自己那份工作,統管世間風雲變幻,還将羲和、女歧和湘君不幹的事,統統全包了。
他這個人,無聊又無趣,除了工作,什麽都不知道。
東君之後,便是水靈湘君本人,關于自己,他沒有多說。
再之後,就是土靈太一。
世間的土地山石,都在他的統轄範疇。
太一看起來老實巴交,實際上最八卦。
湘君說,太一的八卦精神,簡直深入骨髓,沒得救了。他竟然樂此不疲地編寫着什麽九州仙神榜,裏面盡是些人間的奇人奇事,分門别類,應有盡有。
更荒誕的是,太一竟然還安排須彌山腳的衆多小仙,幫他在人間分發那些個千奇百怪的榜單。
安甯恍然大悟。
她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找太一聊聊,爲何不将自己排進美人榜。
她很想問一句,太一眼瞎嗎?
湘軍自顧自說着。
他們六靈當中,最正經,最正常,最靠譜的,當屬排在最末的,暗靈常儀。
常儀司世間審判之事,所以,整個鬼界,都歸她管。
她跟東君差不多,隻知道工作,無聊又無趣。但是她隻幹自己那一份,奉公職守,不通情理,遠遠不如東君好說話。想找她代個班什麽的,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常儀整日冷冰冰的,人緣不好,也最不受盤古待見。
安甯聽着目瞪口呆。
在她的心目中,想象裏,常儀才算得上是個标準的上神,奉公執法,秉公職守,不偏不倚,公平公正。
湘君卻說:“常儀做的這些事,找些度量工具便能完成。世間之事,豈是一句公平公正,便能說得清的。”
他總是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有主見的人,往往比常人更容易偏執。
在安甯的慫恿下,湘君終于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幾百年前。
那時的俱蘆,還是九州第一強國;那時的俱蘆,還自有一片江湖。
湘君與那女子,在俱蘆的江湖相識。
準确地說,他是無意間,溜達到了俱蘆,在一個叫百裏門的江湖世家裏,遇見了一個,叫百裏星望的少女。
湘君喜愛星望,星望心中,卻隻有無繼塘的大弟子,林懷谷。
一般這種死去活來的愛恨情仇,都由一段糾結的三角戀開始。
水靈湘君,也未能免俗。
不過他的手段不俗。
他靈咒一念,輕而易舉,便抹去星望腦中,所有關于林懷谷的的記憶。然後,他化作少年劍客模樣,拜入百裏門,與星望成了師姐弟。
星望與湘君朝夕相處,漸生情愫。
二人成親之際,林懷谷卻半路殺出。那時的星望,已經根本記不得懷谷。
百裏門本來就與無繼塘有嫌隙,百裏老爺子見狀,命人将這砸場子的林懷谷暴打一頓,掃地出門。
然而,不知林懷谷施了什麽妖法。
成親當晚,星望與懷谷攜手出逃,俗稱私奔,留下穿着喜服的湘君,獨自一人,獨守一夜。
湘君不甘心,裝成林懷谷的模樣,聯通無繼塘,将百裏門滿門滅掉。
随後,他又扮作受害者,千裏疾馳,冒死給星望送信。星望見到他時,他已氣息奄奄,昏死過去。
星望趕回,百裏老爺子留着一口氣,告訴女兒,縱是無力報仇,也斷不可再與林懷谷來往。
星望含淚起誓,勤學苦練,爲滿門報仇,百裏老爺子終于瞑目。
後來,江湖千夫所指,痛斥百裏星望。因爲百裏老爺子屍骨未寒,她竟穿上喜服,與湘君成了親。
再後來,星望建苦集教,教中有湘君扶持,發展極快。苦集教因此,一時崛起,江湖地位顯赫。
那些自稱正義之師的江湖君子,見苦集教勢頭太盛,人人自危,便找了個由頭,揪着星望的過去不放,将苦集教歸爲邪教,将她稱爲女魔頭。
于是,苦集教終于衆望所歸,一路披荊斬棘,連滅江湖各大名門正派。
林懷谷以正道盟主身份,隻身前往苦集教和談。
星望見了仇人,佯裝餘情未了,假借親熱之名,将匕首插入林懷谷的胸膛。
林懷谷沒有躲,他說自己來,隻是爲了告訴星望,自己查出了當年将百裏門滅門的真兇。
他說,真兇确實是無繼塘,但還有一人,星望絕對想不到。
垂死之際,他摟住星望,告訴她,那個扮作他的兇手,正是星望的夫君。
星望不信,林懷谷說:“我對你,問心無愧,以死爲證。”
他說的對。
他身爲武林盟主,地位尊貴,完全沒必要隻身犯險。
他來苦集教,原本不是爲了談和,他隻是想告訴星望,自己清清白白。
若要挑撥星望與湘君,他斷然不會,以死爲證。
湘君看着星望,還有倒在血潑中的林懷谷,無言以對。
星望将匕首拔出,對準湘君刺去。
湘君一動未動,匕首在臨近他胸膛一寸之處,卻生生變了方向。
星望手中握着匕首,胸口殷紅,倒在湘君懷裏。
她說:“我恨你,卻更恨自己……這十五年,原來我恨錯了人……”
湘君滿目淚流,抱着星望,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聽到星望斷斷續續說道:“也……愛錯了人……”
這是她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原來這些年,她恨錯了人,也愛錯了人。
她不該恨林懷谷,卻無法恨湘君,所以,最後那一刀,她終于刺向了自己。
直到星望斷了氣,湘君才反應過來,她說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她終于,還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自己。
他匆忙趕到鬼界,隔着奈何橋,大聲喊星望的名字。星望轉頭看着他,決絕地,将那碗湯喝下,轉身離去。
後面的事,就是鳳離告訴安甯的那個樣子。
聽到這裏,鳳離已經泣不成聲,他邊哭邊說:“這個林懷谷,也太可憐了吧,老婆被你搶了,還白白爲你背了一輩子黑鍋,最後連小命也搭進去了……”
“死人妖,少說兩句。”安甯聞言,連忙打斷他。
“人家都是實話實說。”
“誰願意聽你的實話。”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都不約而同地,不再理會講故事的湘君。
湘君兩眼空洞,喃喃說道:“她若是原諒我了,爲何還會喝下那晚孟婆湯……”
“你傻呀,她不喝湯,就得跳進三途河,”鳳離捂着嘴,尖聲尖氣地歎道,“那就是變成孤魂野鬼,不得超生,在河裏受盡煉獄之苦,直到魂飛魄散。”
廣州本在一旁整理麻将,聽鳳離這麽一說,手上一頓,側頭看着他,一言不發。
安甯呢,話是聽進去了,卻沒有仔細掂量,什麽叫受盡煉獄之苦,什麽叫直到魂飛魄散。
“我是須彌上神,衆生的生死,不過我一句話的事。”
可能在湘君眼裏,隻要星望主觀上不喝那碗湯,不願忘卻前塵舊事,她要起死回生,那不過就是湘君去閻羅那兒打個招呼,分分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