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判官見了河伯,紛紛讓路。
安甯笑道:“原來你本事這麽大啊。”
“小仙不……敢。”
“仙神也有結巴?”
雖說步履輕盈,待到真正見了地府,她還是忍不住皺眉。
這地方,也太過詭異,太過簡陋了吧。
天是血紅血紅的,地是慘綠慘綠的,光是看着,心中就覺得壓抑。
各種小鬼,光怪陸離。
有的伸長了舌頭,有的突着雙眼,有的沒有頭,有的一身戾氣……
還好有河伯領路,衆小鬼見了安甯,隻憤憤看上一眼,不敢上前。
“鳳離在哪?”
“無間。”
無間地獄,全鬼界最荒蕪的地方。
聽聞人死之後,走過黃泉路,渡過三途河,在奈何橋上見着一個古怪的老太婆,喝上一碗湯,從此忘卻塵緣,了無牽挂。
這時的人,才算是真正死透了。
他們須得在地府逗留十四日,接受判官的審判,到底是羽化登仙,還是轉世輪回,又或者,是下到地府,忍受煎熬。
地府有許多種煎熬,水深火烤,諸般業果。
然而,在無間,卻隻有荒蕪——地域的荒蕪,時間的荒蕪,靈魂的荒蕪。
在無間,受苦的生靈,不眠不休,不死不傷。
他們忍受着無盡的荒蕪,無盡的空虛,無盡的寂寞,他們根本不知時日,也根本沒有未來。
聽說,無間隻關押這世間,最最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大惡鬼,大惡神。
聽說,被打入無間的生靈,永世不得超生。
安甯問:“他犯了什麽大罪,要被關在這種地方?”
河伯停了下來,他說:“前……面……前面就……就是無……間了……你……你自……自己去……去問他。”
安甯覺得身體被抽離,好像又被吸入,在被翻攪,一番折騰,終于可能,是進了無間。
她暗叫:不好,忘了問怎麽出來。
轉念一想,那些神将管她叫混世魔王,大概原就是布了個局,設了個坑,想把自己套在裏面。
“哎呦,來客人了。”
說話的,看面相,是一妖娆豐滿的青年女子,聽聲音,卻是個男人。
這種人,在九州安甯見得多了,他們有一個統稱,叫“娘娘腔”。
“你就是鳳離。”
“可不嘛,”鳳離擺着蘭花指,拉長了語調說道,“你叫什麽呀,小娘子?”
“我叫蘋果。”
“哎呦你可拉倒吧,你叫安甯,知生安甯,還是個雪白雪白的大活人。”
安甯一時語塞,想了半晌,才說,“知道你還問。”
“因爲我無聊啊。”這娘娘腔,除了聲音,一舉一動都妖娆得厲害,看來真的是中毒已深。
“你犯了什麽罪,被關在這裏?”
“偷看我們老大洗澡。”鳳離捂着嘴,一臉嬌羞。
“這裏就你一個人……一個鬼?”
“今天就我一個。”
今天?安甯心中好奇,不是說,無間不眠不休,沒有晝夜嘛?
“哎呀,你可别用這種眼神看人家,人家可沒犯什麽大錯。”鳳離側頭輕笑,“實話告訴你吧,我生來就是鬼,還是全鬼界最好看的畫皮鬼。”
他湊近安甯,悄聲說道:“我是被派到此處當差的。”
安甯大笑。
此處隻有他們兩人,他這般神神秘秘,着實可笑。看來真的是,無聊得犯了病。
“話說小安甯,你大老遠的,來找奴家做什麽?”
“幫我畫一張人皮面具。”
“又來了……又來了。”鳳離蘭花指放在嘴邊,幾乎哭了出來。
“又?”安甯好奇道,“難不成,你還給人畫過?”
“嗨,别提了。”他哭訴道,“我可就畫過那麽一次。”
“誰啊?”她随口一問,也沒當真。
鳳離卻當秘密似的,打死不說。他說:“那可不能告訴你,你們人界的規矩,人家可是多少懂得一些呢。”
不說就不說呗,得瑟個啥。你不說,人家還不想知道呢。
安甯心裏這般想着,嘴上卻問道:“那你倒是畫也不畫?”
他指了指另一虛空處,那裏赫然擺着一張方桌,四個條凳,桌上還有一大堆花裏胡哨的小方塊。
安甯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四十四個。
這東西,人間也有,看着眼熟。
這鬼無間,說好的隻有空虛與荒蕪,怎會有這些娛樂設施?
鳳離盯着那些小方塊,兩眼放光,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他捏着嗓子,男聲女氣地說道:“畫,當然要畫,反正我也閑得發慌。”
他轉而盯着安甯,繼續兩眼放光,欣喜若狂,接着說道:“但是,你得答應奴家一個條件。”
“你先說來聽聽。”
“陪我打三年麻将。”
“這玩意兒,你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她顯然對這件事,更爲好奇。
“老大怕我無聊,特意給我帶着的。”
安甯想說,你們老大也是個奇葩。但轉念一想,他們倆都是偷看洗澡的關系了,這些雜七雜八的小話,還是不說爲妙。
“就咱們倆,也湊不齊一桌啊。”
“哎呦,這你可别擔心,”說起麻将,鳳離一直是眉飛色舞,他踮起腳尖,在地上轉了個圈圈,笑嘻嘻說道,“我還有倆牌搭子,過兩天就回來了。”
“敢情你們仨,一直是三缺一?”
“嗯嗯。”他翹着蘭花指,不住點頭。
此刻,他滿心滿眼都是安甯,隻希望她趕快答應,留下來陪自己打麻将。
其實她也沒有别的選擇,因爲她根本不知道出去的路。
她問道:“那個人呢?就你幫着畫皮那個。”
“已經回去咯。”
“他也陪你打了三年麻将?”
“哎呦你可别提了。”鳳離捂臉,做痛哭狀,他說,“我給他選,陪我打三年麻将,還是陪我睡一覺。他說的好好的,隻要幫他畫張臉皮,随便我選。”
這尿性,安甯憑空聞出一絲蹊跷來。她料定,在鳳離之後要說的兩百字内,一定有反轉。
“我一聽,這人爽快,奴家那個開心喲。于是我就颠颠地跑去黃泉路,從死人身上趴下來一張皮,認認真真地給他畫了好幾天。”
他說話時,表情很是豐富,配上那張風情萬種的臉,看着令人想笑。
但是,他卻好像快哭出來,他說:“皮是畫好了,但是,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麽嗎?”
“她把你睡了?”
“那就好了呢,”鳳離邊說邊哭,“他拿着面具,讓我帶他出去。”
“這也太不地道了吧。”安甯附和着,搖搖頭。
“可不嘛,我也這麽說。然後他就把我打了一頓,還跟我說,再不帶路,就讓我連鬼都沒得做。”
“噗。那你也夠遜的,我在你們地府,連十分之一的靈力都使不出來。”
“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那天就我一個人,根本打不過他。”他顯然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兀自痛哭,他說,“你說說看,長得這麽好看的人,怎麽能這麽沒信用呢?”
“所以從此以後,你得了教訓,就不讓我陪你睡覺了?”
“你?”鳳離上下端詳着她,一臉嫌棄道,“人家是個女鬼,要睡也睡男人。”
安甯滿不在乎地罵了一句:“死同性戀。”
“說什麽呢你!”
她眼中含笑,也學着鳳離的樣子,扣着蘭花指,指着他的肩膀說道:“娘娘腔我問你,這鬼地方,我怎麽知道一天有多長?”
“奴家每天都換一張皮,你小心數着就得了。”鳳離得意道,“其實我很講信用,你大可放心,三年一滿,奴家一定帶你出去。”
“那好,我答應你,就在此地陪你三年。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小安甯,不是姐姐笑話你,就你這兩下子三腳貓功夫,還跟我談條件?”
“對呀,你不妨試試。”
安甯自腰間,緩緩拔出萬仞。
利器出鞘,劍鳴之聲,連綿不絕。虛無之中,微藍之光大盛。
她将萬仞輕輕貼于桌上,劍鋒過處,桌角斷裂,切口整齊。
她說:“條件就是,我不陪你打麻将。你若是不同意,我便将你桌子上的小方塊,一塊塊地,全部切成泥。”
她揚手,對準小方塊,作勢要砍。
鳳離鬼魅般飄來,布一樣撲在桌子上,護住他的麻将。
他說:“行行行,我答應你,别糟蹋我的寶貝。”
“真乖。”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鳳離咬牙切齒,卻又拿安甯沒辦法。
于是,安甯便在無間留了下來。
無間之内,沒有晝夜,常人的吃喝拉撒睡,這裏都不需要。她想着,這裏的确是個修行的好去處。
從此心無旁骛,安心修行。
關于記日子,安甯找了個好方法。她用萬仞做筆,在那張方桌上畫“正”字。
雖然鳳離百般強調,他是個守信用的女鬼。但安甯見他瘋瘋癫癫,連自己是男是女都搞不清,還是執意親力親爲。
她見鳳離實在閑得可憐,偶爾歇息時,也會與他攀談上兩句。
鳳離問:“你要的人皮,長什麽樣子?”
“有莘昭柔,你照着她的樣子畫,要求不高,一模一樣就行。”
“她長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