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長略看出來也就罷了,他那是火眼金睛,九州難得尋見一對。可是,眼前她是被魯育看穿了,說明這面具,真的有問題。
“對呀,”魯育點點頭,“挨着頭發絲那塊,都翹起來了。”
她伸手去壓鬓角旁的面具,問道:“這樣呢?”
“十分不自然。”魯育搖頭,忍俊不禁。
她将信将疑,頂着面具,又去了盈民樓。
馬老闆一見到她,快步上前,熱切說道:“安甯姑娘,又來啦?”
安甯轉身就走。
她當着全老闆的面,撕下面具,妖妖道道地說道:“我這幸好隻是試一試,要是信了你的話,小命還不得搭進去。”
“我這面具,有何不妥?”
“十分不妥,人家一眼就将我看出來了。快快給我換兩張來。”
“沒了。”
“沒了?”
“你已經買的我老全家最好的貨了,”全老闆一本正經道,“純豬皮的,做不得半分假。”
人臉貼豬皮,難怪呢。
安甯扯了扯那面具,全老闆立刻心疼道:“姑娘,你不要就還給我,可别糟蹋了好東西。”
“真的沒有更好的了?”
“沒了,我這手藝,可是老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
安甯見狀,隻得将面具退掉。全老闆要退她珠玉,她卻怎麽也不肯收。
全老闆見她人還不錯,猶豫了片刻,又說:“我多句嘴,姑娘你可别見怪,你已經長得這般……這般好看,要這面具還有什麽用?”
“如果有人,殺我全家,滅我全族,隻因我們過得好了些,這樣的仇,你說該不該報?”
“該。”
“可是那兇手,又與我熟識,十分熟識,我與他,簡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我不改頭換面,又如何能瞞天過海?”
“聽你這麽一說,這兇手也太過可惡。”全老闆替她打抱不平。
“豈止是可惡。”安甯心中憤然。
她料定,知生皇娶她母後,隻是爲了借機除掉有莘氏一族。
這樣的用心,實在是太過險惡。
全老闆見安甯着實可憐,又猶豫了半晌,說道:“姑娘,我聽聞,先祖的手藝,是從地府偷來的。不過這事,到了我這一輩,是不是傳說都不一定了,我姑且說與你聽。”
她聞言,眼前一亮。
“先祖曾誤打誤撞,過了蒙汜,到了地府。地府的判官說我先祖陽壽未盡,應是勾魂鬼捉錯人了,安排将先祖送回。”
這些話,全老闆很少對人說起,因爲别人覺得他荒誕。他見安甯聽得入神,也跟着來了興緻。
他接着說道:“先祖在地府,巧遇一畫皮鬼,一身畫皮手藝,鬼斧神工。先祖本是做面具的,一看便來了興緻,不知不覺,在地府逗留了數日。”
安甯知道,這是偷學人家本事的婉轉描述。
她問:“後來呢?畫皮鬼就放他回來了?”
“聽說是扣了他數十年,就放他走了。”全老闆握着面具,若有所思道,“其實回去以後,先祖也沒回幾天,陽氣就盡了。所以,他學來的技藝,也未能來得及,悉數傳于後人。”
“蒙汜在哪?”
全老闆搖了搖頭,顯然不知。
“那畫皮鬼叫什麽名字?”
“鳳離。聽說他一天換一張皮,你就算僥幸到了地府,也不一定能找到他。”
“鳳離,我怎麽聽着這名字,有些口渴呢……”安甯喃喃自語,顯然沒把全老闆的忠告聽進去。
出了面具店,她一路想着,還真的去水果攤,買了個菠蘿。
回到司幽門,衆人見她捧個菠蘿,神色異常,皆退避三舍。
安甯回房,掏出腰間萬仞,将菠蘿削了皮,一塊塊擺放整齊,請來天罡與淳風,吃水果。
她問青鳥:“知不知道蒙汜?”
天罡将頭一瞥,不理她。
但是淳風,一邊吃菠蘿,一邊使勁點了點頭。
她伸手,順了順天罡周身的青藍色羽毛,笑嘻嘻道:“帶我去呗。”
天罡給淳風使了個眼色,示意它不要理這女子。
淳風心領神會,嘴裏叼着一塊菠蘿,兩隻爪子捧着裝菠蘿的水果盤,朝蒙汜飛去。
實力賣隊友。
于是,一人兩鳥,朝着蒙汜進發。
若是擱在往常,安甯一定要仔細收拾一番,至少把路上需要的盤纏帶夠。
但是某一天,玉采問她:“爲什麽要去盈民樓唱歌?”
她說:“賺錢。”
“賺錢做什麽?”
“回牛賀啊,路上用。”
“路費那麽貴,要賺到什麽時候?”
“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搶。”
他說這個字的時候,顯得特别正經。
于是,安甯也跟着他,瞬間恍然大悟。
難怪他總是全身飄飄忽忽地,步履都比别人輕盈些,因爲他,出門不帶錢。
她師承玉采,也跟着一本一眼地學了起來。
一人兩鳥,一路跋山涉水,連偷帶搶,總算是活着到了蒙汜,還不算太狼狽。
眼見着前面沒了路,淳風一頭紮進濃霧中。
安甯與天罡跟着,在濃霧裏轉悠了三天三夜,眼前終于能看清些東西了。
前方有一大門,擎天徹地,門前有數位神将,神情肅穆,列隊把守。
淳風頓住,在空中比劃了一圈,她大概知道了,青鳥入不了地府,前面的路,隻有靠她自己走了。
“回去吧回去吧。”安甯招了招手,笑道,“對了,别告訴我師父。”
雖然她覺得,最後那句叮囑簡直多餘,因爲淳風一定會實力出賣她,但她還是表了個态。
她與青鳥作别,轉頭要走。
天罡不舍,又繞至安甯身前,一頭撲進她懷裏。
“喂,鳥叔,你别這麽煽情,我又不是要死了。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哦。”她摸了摸天罡的頭,幾分不舍。
天罡眨巴眨巴眼睛,平日裏的牛逼哄哄,都不見了。
它又撲騰了一圈,努力告訴安甯,地府裏的陰氣,會削弱人類的靈力,告誡她,諸事小心,不行就躲。
她目送天罡與淳風離開。
直到它們消失在濃霧盡頭,再也看不見身影,她才沉了口氣,緩緩轉身,向那神将把守的大門處,慢步走去。
安甯拔出萬仞,不知爲何,面前那些個神将,竟然作鳥獸散。
她不知自己是否看錯了,或許仙神的路數,本就與她們這些個人類不太一樣,她揚聲問道:“大仙,是打還是讓路?”
隻聽帶頭那個神将對左右吩咐道:“混世魔王來了,讓路讓路。”
看來仙神的套路,果然與人類不同。
她想起去增城時,遇到的陸吾幻象,也是恭順讓路。
那時玉采說,并非與他相關。她還以爲,師父在與自己開玩笑。畢竟他那個人,總是能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不管怎麽說,免去一場惡仗,安甯還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诶,你站住。”她試着,叫住一個神将。
沒想到,真靈!
神将停下,低頭拱手,向她作揖。
“你認不認得地府的路?”
神将點點頭。
“畫皮鬼鳳離呢?”
神将又點點頭。
“那你帶我去呗。”
神将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她面前。
領頭那神将見狀,厲聲喝道:“讓你領路,愣着幹嘛?”
安甯學着他的模樣,也厲聲喝道:“讓你領路,愣着幹嘛?”
神将雙腿又一軟,路都走不穩了。
她噗嗤一笑,問道:“我有那麽吓人嗎?”
神将點點頭。
“你們仙神,都不流行這個長相?”
神将沉默,不予回答。
安甯隻當他是默認了。
醜便醜吧,反正人活在世,皮相也不能當飯吃。這樣多好,威風。
衆神将列隊,爲這一神一人,一男一女,開門。
蒙汜跳過了鬼界的黃泉路、三生石、三途河和奈何橋,直通地府。
雖然少了許多風景,但也同時,少了很多觸目驚心。
安甯覺得,這樣十分好。
活着,便要做活着的事。如果提前知道,自己死了會是什麽樣子,到往哪裏,人生豈不是,乏味又無趣?
她是個有趣的人,斷不會做這般無趣的事。
所以,當那神将邀請她,可願意回頭逛一逛地府前面的景緻時,安甯斷然拒絕。
她說:“死了就看到了,有什麽稀奇。”
後來,每每思及此事,她都十分後悔,自己當時沒有親自走一走,看一看,那是怎樣一條生不生,死不死的鬼路。
所以,她始終無法想象,那人是經過了怎樣的磨難,怎樣的煎熬,才走到她的面前,對她說上一句:“安甯,我來了。”
他一定遍體鱗傷,一定體無完膚。
他爲了自己,耗盡一生修爲。他的青絲,轉瞬成了華發。
他的飄飄蕩蕩,他的天質自然,都交代在了這一條,與她咫尺錯肩的長路上。
然而這一切,他都隻字未提。
在他們久别重逢的若幹年後,他隻長長歎了口氣,輕聲說道:“這些年,我很想你。”
他的眉眼含笑,自帶風流。
他說的雲淡風輕,毫無介懷。
她卻爲此,淚如雨下。
此刻的安甯,斷然料不到以後的事。
她步履輕盈,笑着問那神将:“你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