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們護她周全,凡我勝神子民,任何人都不得驚擾她,更不得将她的身世告之于她,若是孤聽說,你們有人滋事,别怪孤下手狠毒。”
太子琭顫聲道:“可是老六……”
公子琨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
果然,燧皇轉身就是一腳,重重踢在太子琭胸口,怒道:“還不快滾!”
這件事,很快便傳到司幽門。
司幽門做的便與消息有關的生意,消息來的路子野一些,傳得快一些,本來也不足爲奇。
玉采聽聞這件事時,正在喝茶。
聽說他很難得的,評論了一句話——狗咬狗,一嘴毛。
時間一晃而過,初夏轉眼就到。
中容與長思成婚那日,安甯哭了一整天。
她沒有去參加婚宴,因爲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不夠格。
但是她哭,不是因爲錯過了婚宴,而是因爲,她今天在大街上的送親隊伍裏,看到了她的表叔,孔倉。
牛賀的排場很大,送親的隊伍由孔倉打頭,浩浩蕩蕩地,由宮門口排到城門口。
這場面,自然不能少了愛看熱鬧的周饒人。安甯如今也算是半個周饒人,至少在湊熱鬧這一點上,她很地道。
安甯隐在人群中,一打眼就看到了領頭的孔倉。這一年他變化不大,還是那般一本正經,不苟言笑,一看就知道平日裏有多麽的兢兢業業,枯燥乏味。
牛賀中軍統帥一職尚處于空缺狀态,隻怕孔倉此一行之後,回去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對,知生皇的從弟,地地道道的親信嘛。身世清白,野心不大,嫡系部隊,軍功顯著,既能服衆,又好管理,除了他,也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無論他是什麽,對于如今的安甯來說,他隻是一個她爲數不多的、尚存世間的親人。畢竟少了有莘氏一脈,知生氏這邊就顯得尤爲親近了。當然,除去知生老兒不算。知生老兒不是親戚,是仇人。
安甯心中糾結,既怕被孔倉發現,又怕他看不到自己。所以,她告訴自己,沒自己什麽事兒,看看就該走了,腳下卻是,一步也不肯動。
此行之前,她便喬裝打扮了一番,男裝一穿,發髻一束,臉上抹幾縷煙灰,縱是尋常人家的粗布麻衣着身,也頗有幾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她料想,孔倉斷不會認出自己。
所以,當孔倉經過安甯身旁時,她見他們之間,還隔着好幾列的兵士,以及若幹圍觀群衆,她終于沒忍住,輕喚了一聲:“表叔。”
聲音極輕,瞬間就被淹沒在了送親的樂聲中。
然而,孔倉卻神奇地,拉住了缰繩。
他一停,隊伍跟着,都停了,連同着送親的樂聲,也停了。
安甯聽到自己的一顆心,跟着停了一瞬間,緊接着,撲通撲通跳躍得厲害,比尋常厲害千百倍。她以爲再這樣跳下去,自己下一瞬可能就會窒息。但是,她卻沒有低下頭,而是直挺挺的,迎視他的注目。
孔倉側目,掃視人群。
他不說話,隻靜靜環顧。
隻靜靜看着,不說話。
然後,隻見他一松缰繩,馬蹄聲響起,更多的馬蹄聲響起,腳步聲跟着響起,樂聲接連響起,一行人,又朝着宮門口的方向,繼續行進。
在場的,除了安甯與孔倉,再無人知曉,這一停頓,究竟是爲何。
安甯長舒了一口氣,緊接着,是無以名狀的失落和難過。
她與自己的過去,那些年少的悲喜,終是随着這送親的隊伍,一并作别了。隊伍的盡頭,是一個叫做長思的少女,将要接替的,是她的人生,嚴絲合縫。
中容與長思成親那天,玉采很晚,很晚才回到司幽門,身上帶着酒氣,十分濃重,面上卻一如既往的鎮定,淡定,絲毫沒有醉意。仿佛喝酒的不是他,他隻是衣冠楚楚,穿着得體,不經意間路過,偷了别人的酒香。
他看到安甯,頹然地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傷心欲絕的樣子,想着她平日裏的狂妄荒誕,突然覺得滑稽,有些想笑。
她在這種情形下,居然沒有如往常般借酒澆愁,看來,不是這會兒真的傷心透頂,就是平日裏不是很憂愁,隻是給自己貪杯,找了個不太合适的理由。
他走過去,握住她的手,柔聲說道:“别哭了,爲師帶你出去開葷。”
安甯覺得手心發燙,聽說玉采要請客,一雙哭得發腫的眼睛,瞬時就亮了,也不顧及什麽形象不形象的,迷迷糊糊說道:“你那麽有錢,不如請我喝酒吧。”
“好。”
夜霧濃重,晚來欲雨。
早晨還晴空萬裏,一片雲都難得見,現在卻連空氣都潮濕得厲害,看來,這的确不是個适合完婚的時日——陰氣太重。
玉采帶着她,一路來到了周饒赫赫有名的酒肆——神浒。
安甯一看,便知他是鐵了心要下些血本,來哄自己開心。
但是神浒是雲老闆的店鋪,可能對玉采來說,這裏很安全,沒有探子,不會被打擾。但是對于安甯來說,這是中意他的,追随他的,那位容貌端麗的女老闆的地頭,他信任她,将許多事托付于她,怎麽想,都不是滋味。
“尋常的好酒,在我眼裏便是真的尋常,既然是師父開路,不如咱們去喝花酒吧。”安甯找了個合适的理由,畢竟,說真話,花酒她是真的沒喝過。
“好。”
安甯一句話,二人又多走了二裏地。一路走着,她突然想起來,自己今日還顆粒未進,是有些饑腸辘辘了。
還好還好,心裏亂七八糟想着一些人,一些事,不知不覺,便如她所願,到了真正的銷金窟——流風回雪閣。
玉采要了頂層的雅座,安甯卻說:“本就隻是來喝個花酒,偏要搞得神神秘秘。”
她不是個愛生氣的人,卻好像特别愛生玉采的氣。她想到那座空墓,想到雲老闆的神情,接着說道:“這世上有一類人最讨厭,明明揣着行苟且龌龊之事的心,偏要找個風雅的角落,裝成君子,睥睨衆生。這種人,俗稱僞君子;這種人做的事,叫做既要當**,又要立牌坊。”
于是,兩人花着雅座的錢,坐在大廳,吃飯,喝酒。
此時的安甯,仍是一身男裝。
周圍的姑娘靠了過來,見一人衣着華麗,面色陰沉,一人粗布麻衣,形容落拓。這裏的姑娘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一看便知,兩人均不是善茬子,一時半會卻也摸不清底細,于是便接二連三的,避而遠之了。
姑娘們也是賺的辛苦錢,誰又願意因爲陪個酒,就引來殺身之禍呢?
“兩位客官,要點什麽?”龜公上前,殷切問道。
玉采看也不看,淡然答道:“告訴你們老闆,就按老規矩來。”
還真被安甯說中了,這個地方,玉采經常來。她瞪了他一眼,坐等老規矩。
然而,當菜品端上桌時,安甯還是傻了眼。
“師父,您平日就點這些?”
“嗯。”
“沒有葷菜嗎?”
“這不都是麽。”
熊掌、虎鞭、鹿尾、子鵝、魚脯……外加美酒若幹。除了酒,确實全是葷菜。
所以,玉采未能領會,安甯此一問的深意。
“您到流風回雪閣,就爲了吃這些?”
“你還想要什麽,自己點便是。”
“好。”安甯轉頭,粗聲粗氣地,高聲喊道,“老闆,給我來七八個姑娘,要腰細腿長、膚白貌美的,哦,胸大的最好!”
玉采扶額,開始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八個姑娘圍了過來,果然如安甯所願,腰細腿長,膚白貌美,婀娜多姿,窈窕清麗,品種繁複,各式各樣,但她們都無一例外,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胸大。
她們見玉采一言不發,面色陰沉,長得又不如安甯俊俏,自然而然地,朝着安甯靠過去,将她圍在裏面。
安甯倒是說熱絡便熱絡起來,或許天生就是吃喝玩樂的料,男裝一扮,胳膊一撸,骰子一擲,髒話一罵,一副混世魔王的模樣,與那七八個姑娘有說有笑,連親帶摟,連摸帶抱,打起了牌九。
姑娘們隻當遇見了錢多人傻的金主,七哄八騙,又是與她賭錢,又是與她賭酒。
正如這些老江湖們所願,安甯哪裏稱得上是對手,充其量就是個送錢的傻子。
安甯節節敗退,又輸珠玉,又輸酒。
樓外大雨,傾盆而下。
初夏的驟雨,大如豆粒,鼓點般地,擲地有聲。沖淡一切過往,洗去一心塵埃。
安甯醉了,很難得的,不是裝醉。
她真的醉了,因爲一張方桌,她本與玉采對面而坐,玉采沒有動,她卻一挪再挪,與他坐在了一條凳子上。
直到兩人之間,隔着一拳的距離。姑娘們再不是環繞,而是或坐或站,擠在安甯的另一側,沒有玉采的那一側。
她發現自己已經身無分文,竟伸手,到玉采懷中去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