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草木成蔭,青丘疊翠,仰頭雲萦霧繞,亦真亦幻。山比陸吾高,更加望不見頂。
更深露重,月色微涼,清風徐來,舉目空曠。
袅袅仙境,煙火人間,在九重增城之上,交相輝映,毫不違和。
道旁二三人家,火燭已熄,唯有頭頂月光,迎照逆旅。
徒步而上,不知要走到什麽時候。而且更要命的是,安甯不知道,玉采要去哪裏,又要去做什麽。
回想剛才的場景,隻覺得驚魂穩定。
安甯若有所思道:“連陸吾都讓行了,師父,您殺氣真重。”
“并非與我相幹。”
不與你相幹,難不成陸吾神将是被我震懾住了?想想都覺得荒唐可笑。
安甯并未拆穿玉采的,隻接着說道:“聽說增城和須彌山一樣,日升日落一晝夜,就是九州的一年。你說到底是九州一年如增城一日之短,還是增城一日如九州一年之長呢?”
“二者有何分别?”
“區别太大了。我們相識才不過一年吧,這一年裏,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你想呀,這麽多事情,在增城如果就是一天的事兒,那這一天,未免也太跌宕了吧。”安甯覺得自己說的,十分有道理,“跌宕曲折一點倒也還好,但如果日子都像我母後那麽過的,寂寂寥寥,度日都像過年,那在九州的這一年如果換到增城去過,母後還不得寂寞死?”
“結局還不都一樣。”在玉采眼中,人的結局都是死,并沒有多大分别。
人這一生,可能也隻有從生到死這一點,沒有變數。
“不準對我母後不敬。”安甯嗔怪,接着說道,“師父啊,您老人家也一把年紀了,怎麽連個家室都沒有呢?”
“你騰叔不也還是孑然一身嗎?”玉采輕聲反問,語氣極輕,極柔,幾近耳語。
安甯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麽人,從哪裏來,又要做什麽去。然而他從來不肯吐露半分。
回想起來,他這個人,除了表情僵硬了些,其實也不是十分嚴肅,行爲時有乖張,話語間也常有調笑。他對自己,似乎從來都是百依百順,唯獨不能,坦誠相待。
安甯歎了口氣,悠悠說道:“哎,連中容都要成親了。”
“你很在意?”這幾個字,玉采問得很輕,很慢,很認真。
安甯沒有看身邊的玉采。
如果她側頭去看,看他那永遠看不清神色,此刻卻又意外地,分明執着的神情,她定然不會接着後面的話說下去。
然而,她隻望向遠處的微光,又歎了口氣道:“能不在意嗎?從我出生起,他就是我的未婚夫婿。我與他,本是順理成章,天生一對。然而眼下,我的人生,卻讓别人替我背負了去。”
安甯指的别人,是長思。
運命的錯綜複雜,原是安甯始料未及的。
若說過去在牛賀,她作爲知生皇的獨女,雖然位份尊貴,榮寵加身,然而那爹不親娘不疼的日子,卻無論如何都覺得孤單,覺得無依無靠,居無定所。好像哪裏都可以呆上幾日,哪裏又都不是家。
她原本以爲這樣的日子挨到出嫁就好了,眼一閉心一橫,橫豎就隻有十六年,忍一忍就過去了。夫君怎麽說都比父皇母後更親近吧,安甯打小就這樣告訴自己,所以她對中容充滿期待。
與其說對中容充滿期待,倒不如說是對往後的日子充滿期待。總以爲換了新環境,遇到了新的人,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安甯放不下過去,也放不下對未來的期待。所以即使她的身份、她的婚姻、她的榮寵、她的一切一切都被長思占了去,她卻還牢牢攥着一樣東西不肯撒手,那便是仇恨。
她不恨長思,長思也是這場權利交替的受害者。
她恨她的父皇,她口中那個“知生老兒”。她覺得,是知生皇那生殺予奪的權利,讓她失去了一切的将來,順帶着,還要跟所有的過往作别。
所幸的是,長思可以替代她的一切,卻獨獨不能替代她的仇恨。
仇恨是她夜以繼日勤奮修煉的動力,是她覺得自己如今尚行走于人世間的全部緣由。若是連仇恨都能放下了,她的人生,才真的沒了意義。
她不在意自己嫁給什麽人,卻在意自己應該嫁給什麽人。
所以,安甯明明知道玉采讓她離中容越遠越好,她明明知道他想要的答案是“不在意”,她還是告訴了他,自己在意,非常在意。
一句“在意”,換來的,是長久的沉默。
月夜幽幽,樹影婆娑,長路看不見盡頭。
安甯覺得,一定是自己拖了玉采的後腿,憑他的修爲,本可以走得很快,或許縱身一躍,就至山頂。
然而山頂在哪,玉采又是否要去那裏,她都一無所知。
她隻知道,腳下這條山路,真的很長很長;增城的一日,也真的很慢很慢。
分明覺得已經走了三兩十天,卻還沒把增城的夜走亮。
大概真的是直覺出現了偏差,走了這麽多路,過了這麽長時間,安甯卻不覺得太累,也不算太餓,隻是越走越冷,越走越想讨一杯熱酒,一飲而盡,由内至外地,将身子暖暖。
若不是覺得冷,她幾乎都快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
他的身影掩在本不透徹的月色下,無聲無息。
山夜的霧氣與露水,都未能沾在他身上分毫,若非修爲極深,怕是早就像安甯一樣,看上去濕漉漉了吧。
山路平坦,月色靜谧,隻有偶爾傳來露水滴落的聲音,在空曠的夜路上,回應着安甯那不合時宜的喘息。
再怎麽說,走山路都是件苦差事。
越往上走,草木越蕭索,人家越稀少,空氣越寒冷。
一直走到身邊的景緻都變了樣,兩人也未再開口。
原來起初在山下望不清的山頭,是遮了一地的大雪,與輕雲同色,隻将青木作了瓊枝。
鳥雀罕見,人迹難覓。
月光将雪地照得發藍,四周竟顯得透亮了些。
安甯再顧不得想心事,隻一心一意地,應付着寒意。
她加快腳步,想着興許出些汗,也就沒那麽冷了。
然而雪路不好走,更何況,這是高山之上經年不化的雪塊,有的已經結成了冰。
大片大片的冰,冰下是堅石,堅石下是遙挂遠空的星辰,看上去很近,伸手卻不可及。
頭頂一片天,腳踩數顆星。
安甯深一腳淺一腳,時不時地,腳下打個滑,卻總被玉采不着聲色地扶穩。
這個人,不側目,不說話,不理睬她,卻好像什麽都了然。
明明是兩個人,地上卻隻有一個人的鞋印。
修爲深厚的人,即便踏雪也無痕,安甯早就知曉。
她故意加深了足印,走得很做作。
興許這些足印終将被下一場急雪洗淨,湮沒,但是不知怎麽的,安甯心裏卻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遺憾。
明明是兩個人走過的路,回頭看,卻好像隻有一個人來過。
眼下,他在她身邊,下一秒,卻又不知會到往何處。
他從來不說,她隻當問了沒用,所以也從來不問。
即使他在她身邊的這些時日,也沒有留下太多印記。
安甯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伸手摸了摸頸上那個桃木小雕,又摸了摸腰間那柄尋常鐵劍,終于拔劍朝玉采刺去。
玉采沒有躲,也沒有還擊,他隻伸出兩根手指,将劍尖牢牢夾住,任安甯如何用力,也再刺不出分毫。
“安甯,弑師是重罪。”
“你不是說幻境内受的傷,隻要走出去,便會痊愈嘛?”
原來她伏在他背上時,根本沒有睡着。
“玄圃是玄圃,增城是增城,增城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在增城受了傷,便是真的受了傷,一時半會好不了。
至于陸吾爲何明知玄圃中受傷不要緊,仍爲二人療傷,安甯不得而知。
許是在玄圃受得傷帶不到其他地方,卻能帶到增城吧。
不管怎麽說,安甯從玉采的回答中确定了一點,就是在增城受傷,一定會留下些印記。
她使出全力,掙脫了玉采的控制,手腕一斜,将劍尖稍稍偏出一個角度,将他二指割破。
玉采松手,淡淡說道:“有長進。”
安甯收劍,緩緩脫下外衫,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但是動作依然優雅。
她拎起那件原本屬于玉采的外衫,仔細将劍尖上的血拭去,而後翻來覆去看了看,又将衣服仔細放在地上,最後一劍将外衫刺穿,劍身沒入雪地,聲音刺耳,應是劍尖刺入堅石無疑。
九重增城,雪地之上,隻餘一段劍柄,一襲破衫,一縷殘血。
“這樣一來,增城的人将來若是找我麻煩,我便把師父也供出來,人證物證俱在,想必師父到時候也是百口莫辯。”
玉采再一次體會到,爲什麽景虔會評價他的好徒兒,狂妄荒誕。
荒誕不止于此。
安甯又解下腰上那一對玄鳥明珠,挂在劍柄上,打了個結,認真說道:“看在你我師徒一場,徒兒勉爲其難,與師父有難同當。”
安甯打了個噴嚏,聽到自己上下牙凍得,咯咯作響。
毫無征兆地,手心傳來熱度,周身漸暖,再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