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思聽着東苑有琴聲傳出,竟鬼使神差的,朝着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七弦風雅,素手如玉,松風暖暖,早春懶懶,彈奏的是一曲《遠遊》,相傳詞曲爲公子琰少年時所作,曲中一面訴說遊子的哀思,一面卻又暢談遠遊的惬意,頗爲矛盾。神思飄忽,雜亂無章,自然入不得廟堂,然而,誰也未曾料想,此曲傳至花街柳巷間,卻是意外地,頗有人氣。
鳴筝的是高手,卻不是高手中的公子琰。金玉钗,碧霞羅,看裝扮,應是侍女無疑。
亭苑中心,案幾一張,畫卷一幅,筆一隻,硯一台,彩墨若幹,一人站在案幾前,低頭作畫,爽朗清舉,皎如玉樹,此人正是公子琰。
書童在側,扶肘磨墨;周身侍女十二人,立于案幾兩側七尺左右;另有侍女二三人,在旁熏香。無論男女,均相貌不凡,衣着考究。
這排場,也太造作了吧。
東苑中男女老少,見長思走近,皆停下手中事務,低頭行禮,唯獨公子琰,仍是專注作畫。
畫布長三尺,畫卷之上,綠木赭土,生機盎然,左側一尺三分處,一隻大猿,踽踽獨行。風未至而木葉落,聲未揚而腳步急。單單一幅畫,卻是聲色俱至,栩栩如生。
公子琰提筆,直至畫完,才擡頭打了個招呼道:“未知公主駕臨,禮數不周,多多包涵。”
“公子說的哪裏話。”長思掩面輕笑,“公子大作,小女子曾有幸賞得一二,今日親眼所見,實在驚豔。”
驚豔的是案上的畫,更是作畫的人。
公子琰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都在向長思示範,何爲貴胄,何爲優渥。原來尊卑貴賤,自古有别,不是靠三兩件衣飾,便能随随便便裝得出來的。
長思心中暗暗驚歎,卻不敢直視眼前之人。
“不知公主所指,可是在下的舊作?”
長思點點頭:“一爲《石澗泉》,一爲《空谷幽蘭》。”正是安甯托人送與她的畫作。
師父說了,那些是赝品,隻是這句話,安甯怎麽也沒好意思,托人一并傳給長思。此刻,遠在司幽門的安甯,莫名打了個噴嚏。
公子琰自語道:“哦,原來她竟選了這兩幅。”
長思沒聽懂,但也知公子琰不是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停頓了一會兒,便告辭了。
走出兩步,突然想起什麽,轉身問道:“我來這宮裏月餘,怎就單單今日聽到東苑的雅樂?”
“我們公子呀,那可不是時時都在,月餘也是你運氣好。”答話的,是公子琰的書童,隻見他狡黠一笑,自帶了三分天真。
“多話。”公子琰淡然道,書童吐了吐舌,不再言語。
長思隻看到公子琰謙謙君子又略帶傲慢的一面,卻有所不知,公子琰在勝神時就是出了名的浪蕩,何況這周饒,燈紅酒綠魚龍混雜的,偏偏對了他的胃口。若是沒些來由事端,他又怎會老老實實地呆在别苑?
巢皇開明,自己兒子的去向都懶得去管,又怎會爲難一個名爲特使的質子?由他去吧,隻要不把天捅出個窟窿來就行。于是這公子琰,吃着巢皇的,喝着巢皇的,身邊沒有父皇母後皇兄皇弟随從跟班什麽的千百雙眼睛盯着,在周饒的日子,怎麽看都更是更加的如魚得水。
長思欠身,走出别苑,卻将早春的心思,一不留神,落了下來。
長思走後,公子琰再提筆。
隻見寥寥數筆,一鵝黃纖衣的少女,亭亭躍于大猿背上,左手執大弓,右手持長劍,青絲拂亂,三千盡墨染。雖是背影,畫卷上卻好似傳來少女笑語,公子琰輕撫卷上丹青,亦跟着那少女,揚了揚唇角。
不管中容如何折騰,這長思,也是一定要娶的。大婚定在初夏,距離現在還有一段時日。
俊男美女,你不情我不願,這一段時日,就顯得尤爲珍貴。
對于中容來說,他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可以抗争,還可以想出千百種方法,軟磨硬泡,總有一味藥,能對了巢皇的路子。實在不行,将那南苑的和親公主暗殺了,也未嘗不是個保底的主意。所以對中容來說,最重要的事情,除了弄走長思,就是讨得安甯的歡心。
上回是派出二百甲士,這回又派出二百細作,中容的原話是這樣的:“統統去給本公子查,好好地查,仔細地查,誰若能得知安甯喜歡什麽,本公子重重有賞。”
這邊是中容大張旗鼓地鬧騰,那邊,長思則戰戰兢兢地,搞起了小動作。
話說對于嫁給中容這件事,長思本來已經決定認命了,不再去想。那日去過東苑之後,卻又無論如何,不能不想。
不過真如公子琰那書童所言,月餘都算運氣好了。自那日過後,東苑再也沒有傳來絲竹管弦之聲,想來那賞琴作畫排場都大得不得了的公子琰,這麽消停,應是不在苑内吧。
長思整日在别苑賞花,名爲賞花,實則眼睛時不時便往東邊瞟,好像那眼光能穿過院牆,望出個所以然來。若是那日心情不好,未在園中閑逛,長思也定是在房中,将那那幅畫卷仔細鋪展開來,一筆一墨,不容錯眼地看。泠泠石上泉,幽幽空谷蘭。安甯若是見了這場面,一定會暗自贊歎,機智如自己,對長思的偏好,了如指掌。
日日思君不見君,長思惆怅輾轉,終是親手繡了個鴛鴦香囊,交于貼身宮女澤芝,吩咐她沒事便去張望張望,指不定哪天運氣好了,便會再次遇上公子琰。屆時隻需将那香囊給他,無需說是誰送的。
自此,澤芝有事沒事便去東苑看看,終于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将那公子琰給盼到了。公子琰見到澤芝,收了香囊,也沒多問。
對于公子琰來說,可能僅僅是收了一隻香囊。可是對于長思,卻是那人收下了自己的一番心思。雖然等不到任何往來,但收了總比沒收好。長思心思細膩,開始左思右想,這公子琰收了香囊,到底是何用意。他又是否知曉,東西是誰人相贈。倘若不知,爲何不問,倘若知曉,爲何這般,不答應,不拒絕。
如果這個問題抛給安甯,那便簡單多了。
因爲安甯不會多想,就算多想,睡一覺也就忘了。一個公子琰,隻是九州百十個公子中的一個,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想他作甚。香囊若是錯給了,便要回來;心思若是錯付了,就收回來,有什麽了不起。三壺酒下肚,再多的煩惱,都是醉裏乾坤,往日如流水,穿腸而過,一泡尿後,便是一絲不剩。
所以,安甯到底喜歡什麽,那二百個細作還真是頭疼。司幽門進不去,隻有等她出來。可是這小丫頭,聽說在裏面鐵了心地修習靈法,反正是足不出戶。
其實,以安甯的才智天賦,若是一門心思修行,隻怕精進更快。隻是,她還有所顧慮。
自那日與玉采從亂墳崗回來之後,安甯一直難以安甯。無名之墓,故人之女,認錯人了?師父這,明擺着就是變着花樣地搪塞她。玉采明明告訴了她,知生老兒非她生父,卻又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墓中那人是誰,更是絕口不提自己身世,其中定有隐情。他越是不說,安甯就越想知道。
安甯一心想替有莘氏一族報仇,也一心想知曉自己生父何人。從此之後,纏繞在安甯腦中的,除了複仇大業,便還有了身世之謎。如果安甯猜的沒錯,自己的親生父親,就被潦草地葬在了周饒城外的亂墳崗,未得善終。他生前定是位大人物,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卻是又經曆了什麽,死後連個名字也未敢留存世間。
心事二三兩,明月盞中落,愛恨嗔癡,和酒服下,卻是再也止不住,一場青天白日夢。
安甯借着酒勁,賭氣般,将玉采那日解下的外袍,從窗口扔了出去。
門前侍女經過,見宗主衣衫從房内抛出,各個心思活絡,浮想聯翩,大抵意思是:厲害了,裏面的主子。第二日,閑言碎語,便如空氣中的塵埃,散滿了司幽門每一個角落。
次日清晨,安甯走出房門,隻覺得周遭都有些詭異。門人見了她,往日一般隻會簡單地打個招呼,但是打今天早上起,全變了味。
安甯剛打開門,隻見三五個仆從齊刷刷排列整齊,卑躬屈膝地喚了聲“安甯姑娘”,端臉盆的端臉盆,端痰盂的端痰盂,還有捧衣服的,捧面巾的,服務全套,照顧周到。不僅周到,還周全,因爲什麽東西,都是兩份。
安甯應了聲,吩咐道:“都下去吧”,便徑自朝東邊走了。安甯走後,仆從往房内探頭,卻遲遲不見另一人出來,隻得繼續傻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