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容從那日在宮門口見過安甯,便認定是須彌山上仙神顯靈,又将安甯完完整整地送至他身邊,心中歡喜自不必多說。
于是,瞻部唯一的皇子展開攻勢,邀安甯遍訪周饒街頭巷尾,城外名山大川。
中容又感念當初馬老闆收留之恩,特意帶着安甯去盈民樓重重答謝于他,此番走動之後,不需安甯開唱,馬老闆也是珠玉加身,名利雙收,忙不疊地着手處理擴建酒樓事宜。
區區一座酒樓,得皇子敕封,是何等榮耀。盈民樓一時間炙手可熱,搖身一變,跻身九州仙神榜百富之列。
不需月餘,中容與安甯兩人竟好得跟一個人似的,私下裏山盟海誓自不必多說,面上俨然已是談婚論嫁之勢。
二人整日裏這般如影随形,衆人皆看出一番端倪,宮人見了安甯無不避讓,更有甚者,竟是行起大禮,隻差喚她一聲“皇子妃”。
獨獨隻有司幽門不懂事不領情,二人晚歸,中容相送,門中不知何人立下規矩,送人隻能送至大門口。
中容眼巴巴望着心上人的背影,隻緣感之一回顧,便足以思其朝朝暮暮。
兩人在一起時,總是中容說得多,安甯聽得多。
中容将當年初見之後的種種仔仔細細說與安甯,安甯多是一面含笑,一面傾聽,并不多言語。
中容隻覺安甯貌婉心娴,柔心弱骨,實乃自己命定之人。
隻是,中容多次問她是否國中出了事,爲何一人流落周饒,安甯總是顧左右而言它,中容想來安甯定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心有塊壘,她若不說,也不能硬逼她。
于是乎,中容隻對她更加的體貼,隻盼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真真正正地走進安甯心裏,知她腦中所想,心中所思。
但凡有空,他一定陪着安甯,若是公務纏身,也會差人送來各式奇珍異寶,隻爲哄安甯開心,以解相思之苦。
日月如流,暑往寒來,很快,周饒便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司幽門,湖心小亭一座。
大雪飄零,出口成白氣,滴水成冰花,天與雲與亭與湖,上下一白,一時竟難以分辨界線。湖邊青竹變了瓊枝,幾樹紅梅也俱是白紛紛。
安甯一人立于那裏。
她秾纖得衷,修短合度,羅衣璀璨,雲鬓垂腰。平素的安甯,本已驚爲天人,此刻經過一番裝扮,更是榮曜秋菊,華茂春松,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就連閱遍天下美色的長略見之都不禁側目,贊曰:子之清揚,揚且之顔也。展如之人兮,九州之媛也。
寒天臘月的,安甯會等在此處,倒不是腦子被霜凍了,隻因中容向她許諾:待到今年周饒初雪之日,我必引良媒攜聘禮,親自登門提親。
然而世事不可料,安甯從拂曉等到正午,正午等到黃昏,雪下了多久,她就等了多久,直把美人等成冰人,該來的人,卻始終沒有來。
落日的餘晖灑下,湖上那黑色的人影在略顯溫熱的紅光之下,顯得愈發颀長,愈發孤獨。
她似乎開始有些明白,母後那總像是在等待什麽的背影,那懷着希冀卻終于落寞的眼神,那春日數桃花的孤獨,那月下對影獨酌的無奈。
定是哪個王八蛋幹了什麽混賬事,讓母後錯付了心思,空守了年華。
在她的記憶中,從小到大,母後沒有哪日是真正的開心,好像也沒有真正與自己親近過。
母後話不多,總是一副淡漠的樣子,伴随而來的,是知生老兒的讨好,憤怒,習慣,疏離。
兒時的自己,總是喜歡纏着外祖父,扮成小男娃模樣混入軍營,聽有莘無惑渾厚爽朗的大笑聲,聽軍中各位大伯大叔爆粗口,聽小兵一邊喝酒一邊罵罵咧咧談論着女人,聽着聽着,心情就明媚起來。
雪越下越大,從雪花下成雪片,在雪片落成雹子之前,她開始認真思考起回屋熱杯小酒暖暖手的必要性。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想這些煩心事作甚?一個中容而已,由他去吧。
安甯正盤算着,隻見迎面一人,信步而來,輕裘緩帶,不遲不疾。
那人一襲白衣,與這初雪融合得恰到好處,少一分則餘味不足,多一分則略覺突兀。
雪已在亭上積了二尺厚,而來人卻不疾不徐,步履輕盈,過處不着痕迹,好似自雲端而落,終歸天際。
許是安甯自己看錯了,那人定是風之靈神雪之仙子,轉瞬即逝。
玉采遠在玄股談生意,已是月餘未歸,此刻又怎會出現在自己眼前?
安甯打小便知自己未來的夫婿姓有巢名中容,對如意郎君并未多作他想。
婚姻這種事,對于安甯中容這些個皇家兒郎,本來就是手段,是權衡,是政治,愛恨情仇,才是日頭裏好大的一場春夢,如露亦如電。
平心靜氣從來不是什麽修爲,隻是對運的屈從,對命的無奈。
她心中默念,自己尚有母仇未報,生父未尋,須得百毒不侵,豈可妄動凡心?定當不爲情動,不爲情傷,不見不念,不思不想。
然而,卻不知誰人不識好歹,這麽大的湖,偏偏隻修了一座橋,來也從此來,去也從此去。
于是,她幹脆像沒看見玉采一般,也不打招呼,隻低下頭,快步迎着他的腳步眼光,企圖瞞天過海,就此而去。
隻是這玉采好似鐵了心看不透安甯的心思,開口便問:“安甯,等人嗎?”
安甯頓住,心下暗罵:這厮沒事找抽,口中卻是胡亂敷衍:“沒……今日初降大雪,我見湖景甚好,一時起了雅興,前來賞花罷了……”
安甯越說越沒了底氣,不等說完就先後悔了。正所謂言多必失,這寒冬臘月的,亭台四處,除了白梅,便是雪花。賞花?賞的哪門子花?
“正巧,本座這兒有一園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