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安甯初來周饒,一路東躲西藏,舟車勞頓,随身細軟已是所剩無幾。想想從今以後凡事靠自己,總要找個糊口的營生,再看看自己這幅皮囊,決定去酒肆碰碰運氣。
以安甯的這幾分姿色,想要求得一時安甯并非難事,找個鄉下去過太平日子,或者把自己嫁掉,做個默默無聞的村姑總是可以的,可這安甯偏偏就是不安甯,逃亡都選在這麽不安甯的地方。
雖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周饒也太不便于掩人耳目了。還好安甯選的酒肆名氣不大,許是初來乍到并不了解周饒的行情,又或者是注定該馬老闆時來運轉,兩人一拍就和,安甯就在盈民樓安頓了下來。
安甯在盈民樓三天連唱三場,使那馬老闆賺的盆滿缽滿。馬老闆本就看安甯像自家閨女,順眼得很,天天派人好酒好菜好房伺候着。
安甯雖有王孫貴族的臭毛病,五谷不分,四體不勤,十指不沾陽春水,一看曾經也是體面人,但她爲人爽快,沒有半點傷春悲秋矯揉造作。
于是乎,馬老闆對這安甯是愈發喜歡,愈看愈順眼。
一個月下來,馬老闆看見安甯便像見了财神,喜笑顔開。
按照安甯的話說:“這詞兒雖說的确不适合馬老闆這樣的胖大叔,但是怎麽看,馬老闆也是有那麽一點,媚态。”
媚态歸媚态,馬老闆性格溫和,得來的珠玉也沒少打賞安甯。按照周饒的物價,這些打賞少說也夠安甯逍遙十天半個月的。
單憑這一點,馬老闆就挺招安甯待見。
馬老闆不急着讓安甯開唱,安甯當然也不着急賣唱,閑來在周饒走走逛逛,也算是對周饒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就在周饒人盼歌女而不得見,開始談論歌女是不是回須彌山做神仙去了的時候,馬老闆在門口大招大攬地做起了廣告:茲有歌女,上元開唱。
馬老闆打得一手好算盤,此招一出,立即有大批人前赴後繼。
馬老闆的盈民樓一時間門庭若市。就連樓裏的夥計也紅火起來,不斷有人攀上個七大姑八大姨的老親,前後走動,打點關系,隻爲上元節那天能在盈民樓蹭個一席之地。
馬老闆算是廣而告之了,是騾子是馬,接下來就要看安甯的真本事了。
時間一晃而過,上元節說來就來了。
月餘過去,盈民樓大廳北面那戲台雖說修葺了一番,也并沒有太大變化,還是像經費不足臨時搭造的。
一言以蔽之,不夠富麗。
但安甯往台子上一站,整個盈民樓味道就變了。定是馬老闆往他的酒裏又加了什麽佐料,酒肆裏的客人平白無故地,嗅出一股仙氣來。
衆人不禁停下手中事務,口間交談,引頸駭觀。本該喧鬧的盈民樓,一時變得鴉雀無聲。
隻見安甯一襲素衣,未傅粉黛,眉眼狷狂,風華動衆。
衆目之下,她将懷中古琴一打橫,就那麽堪堪坐了下來。
指尖輕撥,琴聲流轉,她不急不緩,唱了起來:“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思吾君兮太息,勞吾心兮忡忡;非吾兮不往,心有餘兮力不從……”
唱者歌聲低回,曲中哀思婉轉,唱的是什麽,衆人并不知曉,許是那天樂《九歌》吧。
她低眉撫琴,手中有一下沒一下撥着弦,顧盼之間,辄通眉語,左右見者,無不蕩魂。她就那麽自顧自唱者,絲毫不在意歌聲進了誰的心,入了誰的夢。
馬老闆在一旁看着這陣勢,眼睛都快笑沒了。
殊不知,安甯手中古琴是之前盈民樓的伶人留下的。那伶人嫌琴太舊,走時也沒帶走。
一個月前,安甯從馬老闆接過琴,翻來過倒過去看了看,隻留下兩字評語——能用。
三流伶人都不要的東西,如今在安甯手裏,卻起了大用。
馬老闆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念念有詞道:“可堪大用,可堪大用。”臉上早已笑開了花。
一曲終了,大廳有人朗聲道:“在下乃羊泗大人府中管事。我家老爺願出珠玉一鬥,請姑娘到府上一叙。”
羊泗本是周饒一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因其統管周饒商客登記,這官也就可大可小了。
周饒雖開放,但基本的章法還是有的。
周饒無論大商小販,開業前皆需至羊泗處報備一番。這麽一來,羊泗這地方官做得也就可大可小了。
你說他是一小官,沒錯,他就是一做登記的,十年八載巢皇都不會召見一次。但是,他也的确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地頭蛇。
話說現官不如現管,在周饒,隻要是做生意,沒人願意得罪羊泗。衆人面面相觑,不知這歌女将如何應對。
安甯像是沒聽到,衆人唏噓間,她眉毛還沒擡一下,繼續自彈自唱。
“在下願出玄鳥明珠一對,受皇子中容之托,請姑娘至宮中走走。”聲音來自二樓雅座之内,說話之人并未露面,伴随着羊泗府中管事倒吸的一口冷氣,這句話顯得頗爲突兀。
玄鳥明珠,相傳爲神獸玄鳥之淚所化,凡間極難得見。
“手筆真大。”
“皇子這是下了血本啊!”
大廳諸人紛紛議論了起來。
瞻部乃上古強國,國君有巢氏,人稱巢皇。巢皇九女一子,有巢中容便是巢皇獨子,也是瞻部毋庸置疑的儲君。
聽聞皇子中容文韬武略,相貌才情皆屬上品,得他召見,安甯也算是真正撞了大運,尋常百姓家的女子,又如何近得了皇子之身?
盈民樓在座諸位,本來是沖着聽曲而來,這麽一鬧,聽曲便成了看戲。反正看戲也是周饒人的老本行了,這不,東邊雅座内,就坐着一夥看官。
爲首的男子衣着華服,長得可算俊俏,雖未束冠,但發絲整理得服帖。男子一手搖着羽扇,一手轉着酒盞,一副翩翩公子模樣。隻是這坐姿,多少有些偏頗。
男子斜倚着身子靠在座上,雙腿交疊,搭在上面的那條腿好似不是自己的,随意晃蕩,鞋也像是賃來的,頗不合腳,隻挂在腳尖上,随時像要掉下來。
男子見安甯仍是眼皮都不動一下,覺得隔壁說話那人這會兒怕是尴尬得緊,面也不敢露了,想着想着,隻覺好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何人造次?”剛才說話之人明顯不悅,問道。
男子擱下酒盞,腳尖将鞋一勾,起身撩開簾子,筆挺挺地站在樓上,手中不忘搖着羽扇,笑意盈盈地答道:“不才長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