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不下月子餐,他也想着辦法改良成她喜歡的味道。
那時候一腔苦水,雖然憤恨,可他使出渾身解數地讨好和愛護,倒也漸漸焐熱了她的心,驅散了那些陰霾,尤其兒子那麽可愛,成長的過程每天都帶給她許多驚喜和歡愉,她一個愛他至深的女人,在時間無情而又溫柔的打磨粉飾中,後來的二十來年還是過得舒心的,直到後來兒子要帶女朋友回來……
索性閉上眼,不看這個人,然而回憶糾纏,柔情、痛楚、憤怒……化作愁腸百轉,郁積在心口,怎麽也散不去。
蓦地,嘴唇上感覺到穩穩的濕潤,一驚,睜開眼睛,他正拿着一支棉簽,在給她塗嘴唇。
眼見她一睜開眼便是滿眼警惕,馬上解釋,“醫生交代的,你嘴唇都幹了,又不能喝水。”
溫宜青白着一張臉,加之這段時間又瘦了不少,看起來尤其病弱,甯守正不禁歎息,卻是什麽也沒說,默默又坐了回去,“睡吧,好好休息。”
甯至謙到來的時候,在病房窗口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站了會兒,猶豫着到底進不進去。
恰好,護士過來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甯主任,你站這幹嘛?不進去?”
他一滞,隻好道,“進去,就進去。”
護士幫他把門推開了,徑直去看了看溫宜的情況,再次叮囑了下注意事項。
他站在護士身後,對上甯守正驚訝的雙眼。
溫宜卻在閉目養神,隻道是護士來了,并沒有發現甯至謙的存在。
直到護士離去,甯至謙走到她床前,也沒叫她,感應一般,溫宜睜開了眼,乍見他,驚喜不已,“至謙!你怎麽來了?”
饒是情緒激動,卻也還是虛弱,聲兒不大。
“媽,我回來看看。”他坐下,輕輕握住溫宜的手,“辛苦嗎?”
溫宜搖頭,喜悅中泛起了淚花,“小手術而已,不辛苦,可是辛苦你了,大老遠地回來幹嘛!又不需要你動手術!”
甯至謙隻是微微笑了笑,“回來陪陪您。”
溫宜動容,“吃飯了沒有?”
“吃過了,您不用操心。”飛機上吃的。
溫宜歎息,“我怎麽不操心,現在我就兩個希望,一是你和流筝好好的,早點回來,二是把甯想培養成人。”
甯守正聽着這話,注視着溫宜,一時怔了。
甯至謙原本是想整晚在醫院陪溫宜的,但是甯守正讓他回去,要自己留下來。
溫宜心疼兒子,當然舍不得他辛苦,也勸他回家睡覺,這旅途勞頓的,本來就夠辛苦。
甯至謙倒并不是怕辛苦,隻不過,既然甯守正要留下,他沒有反對。母親生病,他當兒子的有義務照顧,但是老婆生病,當丈夫的也有義務照顧,現在,似乎更是甯守正盡義務的時候。
所以,他回家了。
走的時候,隻說了媽媽好好休息,并沒有和甯守正打招呼,甯守正看着兒子筆挺的背影,腦子裏浮現的是甯至謙小時候騎在他脖子上逛公園的情形。孩子大了,有些東西,卻永遠地失去了……
他生命裏的這兩個孩子,一個是他千寵百愛寵着長大的,人人眼中的天之驕子,他的驕傲,卻将他這個父親看成恥辱,另一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然成長,雖然不曾給過她父愛,但是血脈相連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想起來他心裏也會痛,會内疚,隻是,任他想給出再多去彌補,所有的一切在她眼中也隻是恥辱。
甯守正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實在是失敗,所謂的成功,所謂的财富和地位,全都有了,活到最後,卻擱哪都是一個恥辱,所謂一步錯,步步錯,說的便是他了吧……
凝視着病床上躺着的女人,和他一輩子風雨相攜的女人,卻始終質疑他的種種,乃至質疑他對她的感情,可是,他怎麽會不愛她?
一輩子風風雨雨,沒有感情怎麽支撐這個家走到現在?當年放棄國企的高位自己出來單幹,是她支持他,最初創業的艱難和辛苦,是她陪他一起度過,後來,站在巅峰時,是她在身後爲他把握方向,跌倒低谷時,是她給他支撐和依靠。她給了他家,給了他溫暖,和他一起打造了屬于他們的王國,她的好,他怎麽不知道?
隻不過,她永遠也不會相信了吧,他也沒資格再求她相信,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辜負了她,傷害了她,對不起她。甚至,在他傷了她以後,他還不懂得怎麽去安慰她,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
仔細一想,他又對得起誰呢?
夜,靜了下來,溫宜在甯至謙走後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甯守正也沉默着,隻是過一段時間給她塗塗嘴唇。
最後,溫宜漸漸睡着了,甯守正仍然凝視着她,仿佛入定。
甯至謙是守在甯想床邊等他醒來的。
甯想揉着自己的眼睛,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倒回去,在被子裏蒙了一會兒,再悄悄探個頭出來,才相信眼前的人是爸爸沒錯!
“爸爸!”胖乎乎的小身體從被子裏鑽出來,摟住眼前這個人的脖子,“爸爸您回來了!奶奶病了!”
甯至謙抱着他軟軟的身體,臉貼着他肉肉的胸脯,隻覺得熟悉而好聞的專屬于小孩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知道,我就是回來看奶奶的。”
“爸爸,想想在家裏很乖,奶奶病了,想想就是男子漢了!”
“嗯!甯想是爸爸的驕傲!”無論何時,都不曾疏于對甯想責任心的教育,而甯想,顯然成長得比他預期的還要好。
父子倆難得的溫馨早餐,甯至謙一直在觀察甯想,發現這孩子越來越規矩,越來越懂事,就連吃飯都是一闆一眼,頗具大家風範了,這和溫宜的教導是分不開的。
“甯想,爸爸不在家,奶奶一個人帶你很辛苦,作爲小小男子漢,你是怎麽爲奶奶分憂的呢?”他的原意是要教甯想不要調皮搗蛋,要體諒奶奶,可是,并沒有直接這樣用教訓的口吻說,而是換了種方式,直接先肯定甯想一定是爲奶奶分憂,然後讓甯想自己去想他該怎麽做,他能做哪些。
甯想歪着頭想了下,“爸爸,我能做的還很少,我可以管好自己吃飯、彈琴、洗澡、看書、寫作業……”
甯想覺得自己隻能做這些太内疚了,馬上有補充,“爸爸,我還幫奶奶捶過肩膀,我喜歡吃的都給奶奶留一份……”他還是不滿意,怎麽辦呢?
“爸爸,我會快點長大,長大了我就能幫奶奶了。”他很鄭重地說。
“嗯,甯想已經做得很好了,繼續加油。”既然甯想自己定了目标,而且目标還不錯,就不需要他當爸爸的多唠叨了。
恰在此時,家裏座機響了,甯至謙去接,那邊卻傳來甯守正的聲音,“你今天去送甯想?”
他想冷笑,現在記得甯想了?
不過,他沒有,隻是把電話挂了。
甯想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終抵不過心裏的好奇,問,“爸爸,爲什麽你和爺爺不好?”
甯至謙怔住,這是甯想第一次問這樣的問題,小孩并非不懂,還真什麽都能感知。
“甯想,我不是和爺爺不好,而是……而是……”要反轉這句話,實在牽強,“是男人之間相處的方式,但是爸爸做得不好,甯想不要學。”
“哦,知道了。”甯想仍然不理解,皺着小眉頭說。
而醫院,甯守正捧着手機,想苦笑,還沒笑出來,心裏就如潑了苦膽汁了。
醫院的清晨醒得早,往往天還沒亮透,保潔員就已經開始打掃了,溫宜也在這些響動裏醒來,醒時,甯守正還在身邊。
她再次怔了怔,瞧他眼裏的紅血色和一成不變的坐姿,難道他坐了一晚上一動不動?
她的蘇醒自然也驚動了他,他從恍惚的狀态裏清醒,立即去打水來給她洗漱。
她恹恹地搖頭,“放那,等下我自己來。”
他沒聽她的,隻問她,“溫宜,還記得好多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