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沒手術,空下來的時間,阮流筝照例去各個病房查看,跟病人說說話,寬寬他們的心,或者護士忙不過來的時候,她也幫幫忙。
不知不覺,就快一年了,要離開這個地方,還真有些舍不得。
下午到段揚病房的時候,段揚一手提着點滴瓶,一手小心地垂着,從洗手間出來。
她見狀趕緊上前幫忙,接過他手裏的點滴瓶,笑着斥責,“上午才和你們甯隊說你這兩天老實了,又開始不聽話嗎?怎麽自己就去了?也不叫人幫忙?”
段揚不好意思地笑,“現在好多了,可以自己了。”
“小心譚護士又要說你啊!”阮流筝把點滴瓶挂上,扶着他躺好。
想起段揚這人,隻覺得好笑。起初幾天是不準他随意下床的,警察那邊也不可能時時派人來陪着他,總有他一個人的時候,加之鄰床的病人還出院了,他一個人三急的時候就十分麻煩。
譚雅是有給他便壺,剛開始還不好意思用,後來實在憋不住用了,一時也沒人倒,擱在那裏,譚雅進來看見,理所當然就給他倒去了,他又在那别扭了半天不讓譚雅動,直把譚雅弄得莫名其妙。
所以,此刻提起譚雅,段揚窘得滿臉通紅。
阮流筝看了更覺得好笑,這段揚高高大大的個子,皮膚還偏黑,五官嘛,也很有男子氣,現在是病着不修邊幅,出院了好好打理一番,該是帥哥一枚的,而且屬于粗犷哪一種,怎麽就這麽容易害羞呢?
正說着,譚雅來了,一看見這情形,皺眉,“又怎麽了?”
“沒怎麽啊……”段揚一副底氣不足的樣子。
阮流筝樂了,腦中浮現大灰狼和小白兔的形象,不不不,哪裏來的這麽兇的小白兔,這麽腼腆的大灰狼?
譚雅皺着的眉才散開了,給他把輸液管裏藥水的高度重新調了,“我是怕了你了,真怕你又出狀況,今天的藥吃了?”
她一眼掃到床頭櫃上沒動的藥,一臉無語的表情。
“我忘了……”段揚馬上道,臉上的表情分明寫着我錯了三個字。
譚雅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給他倒了溫水,喂到他嘴邊。
“我……我自己來。”段揚趕緊道,并且搶過了水。
“給你。”看着他喝了水,譚雅把藥盒遞給他。
他好幾顆藥一口和水吞了,很是老實。
阮流筝看着,覺得段揚這是被訓怕了吧?
譚雅忙着呢,給他喂完藥,轉身就走了,阮流筝也跟着她一起出去,聽見段揚在身後輕輕嘀咕了一句,“護士怎麽這麽兇啊?成天闆着臉,比教導員還兇。”
這句話卻被譚雅聽見了,一時火大,轉身就走到他面前。
“又……又怎麽了?”段揚顯然被吓了一跳。
譚雅很生氣,段揚沒有固定的人員照顧,又不配合,作爲他的主管護士,大事小事,吃喝拉撒全要她操心,竟然還說她态度不好!
原本是要和他說理的,滿滿的憤怒,可是真走到他面前了,還是冷靜了下來,想起他是病人,她是護士,病人永遠是對的,她不能對病人發火,更不能給醫院帶來麻煩,現在醫患關系太敏感了,不小心就會被推到風口浪尖。
所以,忍了忍氣,強迫自己臉色緩和一些,輕聲道,“段警官,我并沒有兇你的意思,可能太忙了,所以有些言行讓你誤會了,以後我會注意自己的态度的。”
段揚一隻手指着她,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小護士,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奇怪又别扭呢?
“你還有什麽别的需要嗎?”譚雅柔聲問。
段揚搖搖頭,眼睛瞪得老大。
“那我先忙别的了,有需要的話按鈴就好。”
她說完就走了,把段揚驚得一愣一愣的,看着旁邊的阮流筝。
阮流筝也是聽見段揚的話怕譚雅有麻煩留下來的,眼見譚雅說得很得體,也放了心,可是段揚的神情反而讓她覺得驚奇了。
“阮醫生,這小護士,不是有事兒吧?”段揚還在驚訝中沒恢複過來,“怎麽說話這麽奇怪?不能好好說話嗎?”
阮流筝也不懂了,剛才譚雅明明說得很好啊,還要怎麽說才算好?
“段警官,譚護士剛好很忙,可能有沒說清的地方,我等下再跟她說說,你現在有什麽需要跟我說也是一樣的。”她當然不希望譚雅被誤會,幫着譚雅說話。
段揚更愣了,搖搖頭。
“那好,那我也先忙了,有事按鈴。”沒事就好,她舒了口氣。
一個月,真的很快。
這一個月和平時并沒有什麽不一樣,新的病人收進來,康複的病人出院,醫院裏不過是這些在循環更替。
段揚在這個月裏出院了,流筝給他開醫囑時,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阮流筝以爲他是對後續的治療有疑問,給他解釋,“我給你開了口服藥,回去以後記得繼續吃,複查的時間我也給你寫下來了,你們工作忙,最好在手機上做個提醒,别忘記了。”
段揚在生活上的粗心和不拘小節,着實令人頭痛,尤其令譚雅頭痛。
最終,段揚什麽也沒說,拿了他的病曆資料走了。
薛緯霖也是這月出的院,他一直記着和阮流筝一起吃重慶火鍋的事,但是阮流筝這個月每天都忙到八/九點,不時還值晚班,哪裏後空去吃火鍋?隻能把時間往後推了又推。
她的忙碌,也導緻和甯至謙的視頻和電話時間變得極其稀少,要麽是他打電話來的時候她沒接到,她再打過去,他又忙了,要麽,兩個人都估摸着是對方的夜晚,舍不得打擾。
于是彼此之間的聯系隻有他寫的紙條,每天一張,從來不少。
内容漸漸地由晨昏問安變得詞語濃烈:老婆,我想你了。這句話每三天出現一次。老婆,自拍一張過來發給我看。這句話每天都有。
直到有一天,他留言,老婆,我二十天沒和你說話了。
她心裏思念的線頓時延伸了好長好長,突然間很想聽他的聲音,想到心肺都揪着痛了,給他留了一段語音留言:至謙,我也想你,很想,坐在地鐵裏,看着你給我寫的字,想着想着就笑,想着想着又哭,别人都以爲我是神經病。至謙,我也不知道爲什麽,比六年前那次你去美國的時候更想你,每天數着日子過,隻希望睜開眼就是三個月後了,至謙,葡萄熟了,我爸媽前幾天已經開始做葡萄酒,等你回來就能喝了,你早些回來好不好?
惆怅地放下手機,不甘心,還是試着撥了一個電話過去,沒有接……
東八區的晚上九點半,那邊正是上午,他該是在手術室的。
總是這般錯過……
一天又一天……
她的北雅進修終于進入倒計時,然而,就在她即将離開前幾天,朱雨晨再度被送來醫院,而且是沈歸陪着她來的,可是,卻不是兌現朱雨晨來看哥哥姐姐的承諾,而是,她的腫瘤複發了……
如此之快……
“姐姐,我們又見面了。”朱雨晨形容枯槁的笑容像栀子花揉碎發黑的殘瓣,破敗不堪,可是,卻仍然倔強地笑着,要将最後的顔色留給這世間。
這樣的見面,她真的甯可不見啊!阮流筝心裏痛得發酸,這傻孩子,說不要跟醫生說再見!不要跟醫生說再見!
将朱雨晨安置進病房以後,阮流筝回到辦公室,忍不住對着窗外流淚。她恨,作爲一個醫生,她的力量太渺小,終究隻能看着那些鮮活的生命一點點枯萎下去。
一系列的檢查,一次又一次地讨論,直到她在北雅的最後一天,粟主任和其它幾個醫生做出了不再主張手術的決定。
這個結果,是她預料中的,可是,還是忍不住淚崩,一個人跑到洗手間裏哭了好一陣。
最後一天了,沒有再給她安排什麽工作,下午到朱雨晨病房陪她,沈歸被粟主任叫去說話,朱雨晨枯瘦如柴的手指握住她的手,終于停止了她慣有的笑,淚水滾滾而下。
“姐姐,其實一直笑着好辛苦啊……可是,我不敢哭,我哭了,他也會難過的,我舍不得他難過……”朱雨晨流着淚抽噎,“然而姐姐,我終究是要走的,我走了,他還是會難過,怎麽辦姐姐?那時候我都看不到了,沒辦法抱着他,不能再安慰他,我怎麽辦?”
阮流筝的眼淚也忍不住嘩嘩而下,伸手給朱雨晨擦着淚,“别胡說!不許胡說!”
“姐姐,我知道的,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朱雨晨抓緊了她的手,“好疼……這一次我好疼……”
是的,疼,朱雨晨的臉都疼得扭曲了還要強顔歡笑……
“姐姐,他說回來跟我登記,可是我沒有去,我已經很滿足了,登記就不必了,那樣,他就不會有婚史,還可以完完整整地屬于另一個女人……”
“小雨!你怎麽這麽傻!”阮流筝俯下身來,哭着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