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守正沉默了,呆呆的。
良久,董苗苗以爲他沒什麽話說了,卻見他眼神一晃,又道,“苗苗,不管怎麽樣,讓我補償你,我會給你留一份,我正在着手改遺囑的事……”
“不用了!”董苗苗忙道,“我說過,我跟你沒有任何關系,從此以後也不希望看到你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我跟我媽都是不光彩的存在,當年社會風氣沒這麽随便,我媽說她一個未婚女人懷孕生孩子,遭盡了白眼,雖然我半歲的時候,我爸娶了她,算是平息了外面的風言風語,但她也始終活在公婆的鄙視下,我小時候不懂,爲什麽爺爺奶奶總是罵她,爲什麽爺爺奶奶不喜歡我,我以爲是重男輕女的緣故,所以拼命念書,要給自己争氣,要告訴爺爺奶奶,我一個女孩子,不會比哥哥差!可是,無論我拿多少次年紀第一,爺爺奶奶還是不喜歡我,不喜歡我媽,好在我爸爸待我們還好,我們又沒跟爺爺奶奶住一起,所以除了一些閑氣,日子還是好過。但是,這種恥辱感卻是一直伴随我媽媽一生的,而你知道,我自己在知道真相以後也給我自己身上貼上了恥辱的标簽。現在,我好不容易忘了這個恥辱,我公公婆婆也不以我爲恥,你就不要再出現提醒我,提醒我身邊的人了,難道你希望我公婆嫌棄我嗎?”
甯守正默然,無言以對。
“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以後,就算大街上遇上,我也不會多看你一眼,好自爲之。”
甯守正聽着,目光已從董苗苗臉上移開,看着前方不明處,緩慢移動了腳步,恍恍惚惚的,一步一步走着,往大廳外走去。
董苗苗深深吸了口氣,擡頭,正要轉身離開,卻瞥到了不遠處站着的兩個人——甯至謙和阮流筝,剛才一直和甯守正說話,沒注意看,現在沒有了甯守正的遮擋,他們,便進入視線。
心思還沉浸在和甯守正的對話裏,一時沒緩過來,他倆朝她走來的過程中,她再次吸氣,臉上露出溫和的笑,“你們來了。”
之前距離隔得較遠,阮流筝并沒有聽到董苗苗和甯守正到底說了些什麽,但是動作卻是看見了的,此時董苗苗的袖子還沒放下來,脖子上的印記也露在外面,阮流筝沒有去看身邊這個男人臉上是什麽神情,就連她看在眼裏也是不忍,何況是他?無論如何淡漠了,也終究不能漠視無睹,上一輩的孽債,讓下一代來還,命運太不應該……
董苗苗察覺到了,趕緊把袖子放下,領子遮好,微笑,“謝謝你們,隻是……白跑一趟了……”
他并沒有答話,一度沉悶。
阮流筝笑道,“對了,我去一下洗手間。”
說完快步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直至估計着他倆看不見她了,她才回頭。
人來人往中,他和董苗苗面對面站着。
沒有再繼續看,隻是找了張椅子,坐下來靜靜等。
董苗苗紅着的眼眶,略微浮腫的眼皮,都看得出她哭過,隻不過此時站在他面前,她平靜,微笑。
“謝謝。”她說。她知道,他内心裏是讨厭她媽媽的,但是,因爲是她媽媽,所以他的态度曾經有所保留,而這次還願意來動手術,不管手術有沒有做,他和阮流筝的到來,都讓人動容。
他張了張口,突然之間找不到話說了。
眼前倒是閃過年少時的那些畫面,那時的談吐自如,随心所欲,一時間變得很遠很遠,遠到看不清了。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節哀。”
一開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竟然是最客套的話語。
那一瞬,他回想了一下當年和她談的話題,人生、理想、文學、藝術……
而現在他的生活裏,或許這些還有,可是,重點,真的是生活。
她莞爾,“我并沒有太難過。對我媽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病痛折磨得她痛不欲生,走了,就不痛了,走了,也就幹淨了,是她自己想要的,幹幹淨淨地開始新的人生,我是不是太冷漠了?”
他唇角微微彎了彎,換了話題,“有孩子了嗎?”
她點點頭,提起孩子,眼眉間滿是母性的溫柔。
那是他從沒見過的她的樣子,成熟、溫柔、平和、一眼一眉皆是滿足和幸福。再想起燕園裏的那個稚氣、霸道、火一般的她,真的是兩個人了……
他的笑紋深了一些,“男孩女孩?有照片嗎?”
“女孩!”她笑,從包裏拿出錢包來,展示給他看,錢包裏是一張一家三口的合影,她抱着小女孩,方池洲抱着她娘倆,她在方池洲的懷裏笑得甜美而純粹。
他看了一眼,贊歎,“女孩漂亮,像她爸爸!”
“是啊!臭美的小姑娘!”董苗苗将錢包收起來,眼角的笑意始終不曾褪去。
“方池洲這小子不錯!”他再次贊道。
“是啊,他很好。”她的笑容愈加從容,“至謙,我很幸福,前所未有的。”
她叫他至謙了。
他點頭,“我知道。看得出來。”
她擠擠眼,“你也不錯哦!”
他想起那個傻呼呼的匆匆說去洗手間的姑娘,笑出聲來,“是,很好。特别特别好。”
她的手機響了,她笑笑,“不好意思。”
伸手去包裏拿手機,來電顯示“長官”。
她再次沖他一笑,去一旁接電話了。
他站在原地等着,四處張望了一下,并沒有看到阮流筝。
她電話接完回來,他笑問,“你家長官催你了吧?”
她也笑,“是有點事,我來醫院取點東西,他那邊在公安局的事辦完了,準備聯系殡儀館。”
“那你趕緊去吧。”他道。
“好。”她轉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回頭道,“對了,至謙,我早說過流筝是個好姑娘,是不是?”
他輕輕一笑,點頭。流筝這個名字,如雷貫耳,都是曾經從她嘴裏聽到的。
“哎,這就是喜歡你的那個流筝啊,你們醫學部的小美女!看照片!”
“流筝這個名字真好聽啊!哪像我的,這麽土!”
“哎,這是流筝跳舞的照片!她會跳舞啊!她這舞台妝可真美!”
她嫣然一笑,轉身走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麽奇妙……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漸漸融入人海,至最後消失,從沒想過,會有一天,在醫院大廳這樣熙熙攘攘的人來人往中,看着她最後遠離……
有很多這樣時刻,他或近或遠地凝望她。
燕園的湖邊,他第一次吻阮流筝,擡頭看見的,是遠處她失魂落魄跑遠的身影;
那年的酒店,他和阮流筝決定了一切,下來遇見酒店噴泉邊坐着的她,他牽着阮流筝的手離開,曾回頭,看見她圍着噴泉轉圈的身影;
她和陶子在酒吧喝酒,惹了麻煩,他把她帶回酒店,她醉醺醺地翻身,說想想,再見;
她要賣房子,他來買,她給了房子卻沒收錢,飛快跑開,留給他一個背影;
他送她出嫁,她在遠離的婚車裏回頭,他向她揮揮手,雖沒有說再見,他以爲,那會是最後一次相見了。
這許多次的凝望,每一次都揪得他心裏發疼發脹,唯獨多年後的今天,此次,前所未有的輕松。
今天,也沒有說再見,可是,卻真的不必說再見了……
他再次四處張望,還是沒見那個鬼丫頭的影子,他隻好拿出手機打她的電話,她一直沒有接,他皺眉,準備再撥,有人從身後抱住了他的腰。
他笑,把人從身後拎了出來,“鬼丫頭!”
她瞪着他抗議,“這是什麽稱呼?我三十了!還丫頭丫頭的。”
他牽了她手,微笑,“我說是就是!”
“……”霸道邏輯。
“丫頭,我從來沒看過你跳舞,什麽時候跳給我看看?”
“……”抽什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