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雨晨是一個人,所有的手術簽字都是她自己。
簽字的時候,她的臉湊得很近,字也寫得很大,可是一筆一劃,倒也清楚。
沒有人陪她,從病房到手術室,都是護士送,護士接。
一如朱雨晨自己承諾的那樣,她是笑着進手術室的,麻醉前對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哥哥姐姐,待會兒見。”
“待會兒見,小雨。”所有人都這麽對朱雨晨說。
手術台似乎有一種魔力,人隻要一上台,所有的情緒都會在那一瞬間沉澱下去,唯一主宰着你思維的隻有手術。
阮流筝在穿上厚厚手術服的那一刻就已經完全進入角色,戴着口罩,隻露出那雙眼睛,和甯至謙的在空氣中對望。
她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狀态良好,甯至謙也點點頭,還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手術入路,他們反複讨論過,在不同的方案裏确定了一種,甯至謙親自主刀,其他三人給他當助理。
他們合作了這麽久,已有相當默契,一個暗示就知道甯至謙要幹什麽,尤其阮流筝,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是夫妻的緣故,比旁人更多靈犀,她配合他,當真不點也能通。
阮流筝原本預計手術時長得十五六個小時,然而她還樂觀了,這個手術一共用了十九個小時,上午九點進去的,淩晨四點多才全部結束。
然而,手術終究是成功了!
那一刻,她舒了口氣,所有人都松了氣,彼此對望的眼神裏全是欣喜。
四個醫生,手術服全部汗濕,脫下衣服的瞬間,阮流筝和丁意媛兩個女醫生仿佛全身都失去了支撐,雙腳發軟,同時伸手想要去搭着對方,最後相視一眼,竟然在這一刻擁抱在一起,相互支撐。
“阮流筝,昨天朱雨晨生日,吹蠟燭的時候我幫她許願了,希望她能健康地活下去,她一定可以的!”丁意媛的聲音裏透着疲憊,可是卻激動得發顫。
“是,一定可以!”她跟丁意媛就是這麽奇妙,從來不親近,可是卻每天在同一戰壕戰鬥,她們有着同樣的目标,懷着同樣的熱情,爲同一個手術努力,這種以合作爲方式的戰友情,倒是實在而真摯。
處理完後續,他們四人疲憊地走出手術室。
淩晨等候區,靜得鴉雀無聲,阮流筝卻在座位上看見了一個人——沈歸。
坐得筆挺,面色肅然。
聽見聲音,沈歸轉頭看過來,看見是他們,馬上站了起來。
阮流筝看見,這隻朱雨晨眼裏最矯健的雄鷹臉色死灰一般白,嘴唇在微微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甯至謙站住腳步,對着他點點頭,“手術成功了。”
那一瞬,沈歸快步走了過來,嘴唇抖得更加厲害,想要說什麽,還是說不出來,最後猛地擁抱甯至謙,很用力很用力,甯至謙的衣服都在他臂下變了形。
站在甯至謙旁邊的阮流筝,看到了沈歸眼角液體的亮光。
她從來不覺得男人一定要堅強到永不流淚。有人說,世上有兩種男人都值得感動,一種是流淚的男人爲你流血,另一種是流血的男人爲你流淚。
沈歸是後者,愛到極緻,痛到極緻,才會流淚。
沈歸來了,沒說一個字,卻已讓阮流筝和她身邊的丁意媛淚濕雙眸。
丁意媛走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話,“原來,他是小雨的男朋友。”
沒有落寞,沒有嫉妒,阮流筝隻看見丁意媛眼中的欣慰和恍然。
朱雨晨是要送進重症監護室的,淩晨四點,不是探視時間,沈歸不願意走。
“我從來沒有好好陪過她……”沈歸隻說了這句話。
大家都不再做他的工作,既然沒有好好陪過,在能陪的時候,就陪着吧,哪怕隔着重症監護室的防護,至少,沈歸知道,他的至愛,就在裏面,至少,比南海到北京的距離近得多。
甯至謙跟重症監護室協商,開視頻給沈歸看一下。
視頻打開,出現朱雨晨靜靜躺着的畫面。
刹那間,沈歸紅了雙眼,一聲聲低啞地叫着,“晨晨,晨晨……”
可惜,朱雨晨并不能給他回答。
“沈歸。”阮流筝想起朱雨晨要她轉告的話,“小雨讓我告訴你,她沒有丢你的臉,她是最堅強的,她笑着進的手術室……”
她話沒說完,沈歸已經心痛得一拳砸在牆壁上。
阮流筝看着甯至謙,希望他說幾句安慰沈歸的話。
甯至謙明白她的意思,卻隻是沖她搖搖頭。
“你是說,全部切除了是嗎?”沈歸問他。
甯至謙略略思考,“看得見的都切了。”
“什麽叫看得見的?難道還有看不見的?”沈歸五官都扭曲了。
“會先做病理檢查,确認是良性還是惡性,如果是良性的,就全部切除了。”甯至謙道。
“至謙。”沈歸的呼吸急促起來,“作爲兄弟,你告訴我,到底是良性還是惡性?我現在想知道!”
甯至謙沉默。
沈歸明白過來,眼中閃過灰白的絕望,“如果是惡性,又怎樣?”
甯至謙短暫停頓,“看得見的都切了,但是,如果血液和淋巴裏有殘餘,則有可能複發和擴散。還是先等病理檢查結果吧。”
看着沈歸的淩亂和絕望,阮流筝完全感同身受,昨天,她也和他一樣崩潰,此時卻終忍不住道,“沈歸,你不能比小雨更懦弱,你知道小雨承受了多少痛苦嗎?她每天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可是每一次見她,她都是滿面笑容的,她說她要活着,要努力地活着,因爲她舍不得你,你是她全部的希望和依靠,如果她醒來,看見你這麽難過,你讓她怎麽再繼續和病痛鬥争下去?”
沈歸看着她,目光凝滞。
“小雨寫了一本日記,寫的全是你們在一起的事,是她忍着頭痛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的,我明天帶給你,你看了之後就會知道她有多愛你,有多勇敢。”她含着淚,啞聲說,“因爲這個病,她漸漸地開始忘記事,她怕她把你忘了,所以一遍遍地寫,一遍遍地想,這樣她才不會忘記!而她在寫日記的時候,已經快看不見了,你知道嗎?”
沈歸眼中有什麽東西劇烈一縮。
“她說,你是天上最矯健的雄鷹,是她的驕傲,你要當得起她的驕傲!”阮流筝大聲說。
沈歸好似被她這一句給吼醒似的,眼神漸漸清明,最後頹然坐下,“我知道,你們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别在這守着我了,我留下來陪她。”
沈歸不願意走,他倆也沒辦法,隻是找了床毯子來給他,破了例,讓他在外面等。
回去的車上,阮流筝問甯至謙,“是你把沈歸叫回來的?”
“我隻是把朱雨晨的事告訴了他而已。”他開着車,眼看已經快到小區了,他轉了方向盤。
“你覺得告訴他合适嗎?小雨希望瞞着他呢。”而且是爲了大義瞞着他。
甯至謙輕道,“我明白朱雨晨的大公無私,可是,你們有想過沈歸的感受嗎?這個事瞞不了沈歸一輩子,以後讓沈歸知道,他最心愛的姑娘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一無所知,他會多心痛多内疚?我站在男人的角度來考慮,男人有權力知道他的女人在做什麽,就算不能出現在她身邊爲她遮風擋雨,替她承災度難,但是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麽,至于怎麽安排工作,怎麽選擇,都是他自己的事了,保家衛國固然重要,但保護自己的女人也很重要。”
阮流筝沒有再說什麽,車卻已經駛到了樓下。
她此時才發現不對,忙道,“哎,我還要回家取日記本呢,我答應了明天給沈歸的。”
“明天叫司機去取。”他簡短地說,開了車門。
阮流筝沒有再說什麽,這麽晚開車回去,開到家不用睡覺了,直接開回來上班吧!
兩人一起下車,進單元門的時候,甯至謙本來稍稍走在前面,想起了什麽,牽住了她的手,領着她進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