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早逝的大爺愛梅,内院遍種梅花。
臘月時正當,顯金動了動鼻尖,梅花清冽如涼玉生香,過了二門便再沒聞到這股香氣了。
顯金e人屬性,确實不習慣與人同行時安靜得發麻,随口唠兩句,“外院怎麽不種梅花呀?”
陳箋方右手拎燈籠,昏黃的燈光四下搖曳,在青磚地上投射模糊又具象的光團,他笑了笑,方輕聲道,“外院種的二叔喜歡的玉蘭樹,父親常年不在家,便是在家也在内院讀書、休息,二叔常年在家,時常在外院見管事、莊戶。”
頓了頓,陳箋方又道,“你若喜歡梅花,龍川溪上遊有片梅林,東邊是綠萼,西邊是五瓣梅,待過了初一二三,我們可以去看看。”
一番話好似耗盡陳箋方所有氣力。
陳箋方低着頭,将臉藏進光團裏,很怕顯金看見臉上逐漸蔓延開來的紅暈。
顯金的注意力不在這裏。
在某一個奇怪的地方。
顯金蹙眉,“三爺喜歡菊花,我看整個府上,沒有一株菊花。”
“意思是,大伯喜歡梅花,所以他長居的内院種梅花;二伯喜歡玉蘭,所以他長居的外院種玉蘭,偏偏我們三爺連片葉子都沒撈到?!”
說完顯金便有些不高興,轉身吩咐鎖兒,“過了年就去請尚老闆幫忙找找看!買它幾千株菊花苗苗,把績溪作坊門口那塊空地給我種滿!“
送她老爹一塊菊花田!
顯金沉浸在陳敷陷身于一片金燦燦菊花的喜悅中,沒注意陳箋方因等待而頓生起的焦灼。
“顯金——”陳箋方再開口。
顯金茫然睜眼,“啊?”
陳箋方沒有勇氣再說第二遍了,艱難地抿了抿唇,看燈籠暖光之上,少女面帶疑惑,眼眸懵懵。
下次吧。
雖說四下無人,卻終究是在府裏,若被人聽見倒很不妙。
陳箋方将燈籠提起來,“庫房到了。你沒帶燈籠,你先去,我在外面等你。”
顯金接過燈籠,從庫房數了二十來張刻絲福紋宣紙卷成長軸放在竹編提籃裏——有時候領導随口一句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就别理他,搬一刀宣紙?一百張?讓希望之星寫到明天早上?這明顯不現實嘛!
希望之星現在還沒功成名就,他的墨寶還不能到處亂送,送了就是臉皮厚、自吹自擂。
家裏這麽三房人,加上店子裏的夥計,滿打滿算也就二十來戶。
拿二十來張紙就差不多了。
拿多了,希望之星一晚上寫不完,剩點白紙,反倒在這團圓佳節看上去不吉利。
顯金沒将燈籠還給陳箋方,自己拎着,“走吧,送你去書房拿筆墨。”
陳箋方想接過來,顯金側身避開,看了眼陳箋方被凍得通紅的手指,再有中指指節上粗糙的繭,想到之前寶珠也舍不得用炭,炭這玩意兒是金貴東西,有些發不起真金白銀的州府到冬天還用炭和棉花來抵官吏的俸祿。
陳家再有錢,也不能用得像官家一樣想用就用,顯金便道,“你好好把手捂一捂吧,這日子,晚上挑燈寫字,可凍手了。”
陳箋方斂眉不語,隔了一會才将聲音壓得很輕,“等我明年登科,家裏的狀況自然好很多。”
顯金看了他一眼,抿唇笑了笑,未曾言語。
陳家是商賈,商賈建宅有标尺,雖也有巨賈仗着有錢不搭理這些規矩,但陳家是想向上走的,自然不會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予人把柄,故而陳家的宅院都不大,幾個院子、房子連在一起,連烤糊的紙杯蛋糕。
書房紙杯蛋糕就在庫房紙杯蛋糕的左邊,七八步就到了。
顯金沒進去,站在飛翹的屋檐下拎着燈籠等候,隔着窗棂看陳箋方的書房整齊幹淨,書冊與古籍摞成半人高放在右手邊方便拿去,做出的文章與書籍齊平的高度放置在左手邊。
屋子裏隻有一個炭盆,盆沿甚至積了灰。
桌上放着一隻吃剩的馍和喝到一半的茶水。
許是過新年的緣故,陳箋方穿着靛色長衫,發髻高束,在窗棂的正中,埋頭收拾硯台、墨塊與長毫,側臉安靜平和,手背上的青筋卻暴露了堅毅與挺拔,好像一根孤竹拼命沖破堅硬的泥壤。
顯金抿了抿唇,移開視線,卻見五鬥櫃上放置着一卷微微展開的畫軸。
隔着窗棂,顯金看不清楚,隻能眯着眼看,看得個大概——很華麗堂皇的配色,大面積的翠綠與鵝黃,還有幾點跳躍的绯紅與姜黃。
不像是陳箋方的手筆。
顯金站得近些,快貼在窗棂上了。
陳箋方一擡頭,被吓了一大跳,“怎麽了?“跟随顯金的目光回頭看,落在五鬥櫃的畫卷上,“在看那幅畫?”
顯金笑着颔首,“顔色跳脫絢麗,挺好看的——隻是,還以爲你喜歡水墨。”
陳箋方一邊将硯台稍稍擦了擦放進竹籃裏,一邊笑着搖搖頭,“這是工筆畫,不是我畫的,是我娘的畫作,百鳥圖。“
顯金好像聽過百鳥圖,稍稍想了想,笑言,“是聽大太太說給張記綢緞莊畫了一副《百鳥圖》,你這裏的莫不是你娘親的習作?”顯金笑開,“大太太怎麽這樣!好的給張記,壞的丢給你。”
陳箋方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片刻方視線回避道,“這幅畫,就是母親給張記畫的那幅。”
顯金蹙眉不解。
陳箋方不知爲何,有些不敢擡頭看顯金,他下意識地清楚顯金或許聽明緣由後會氣惱,卻想不明白爲何要氣?所受的教養讓他沒有辦法說謊,歎了口氣方才肯輕聲開口,“母親還在孝中,閨閣之作,用以售賣實在不合适,我便尋到張記的當家人将母親的畫作,加錢買了下來。”
陳箋方想解釋,“這其實沒什麽,隻是若被有心人知曉,恐怕平地起波瀾,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又何必在此時冒險呢?”
顯金手裏拿着燈籠。
窗棂内,書房有光。
窗棂外,燈籠也有光。
顯金卻覺心下暗淡。
她甚至還能想起大太太段氏與她說起這件事時,神容間的自豪和歡喜。
顯金張了張口,喉嚨卻發不出聲音,又将嘴張大了一些,總算是發出些喑啞暗沉的語調,“待我們陳二郎君高中,誰還有去'冒險'的資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