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金一早聽說這消息,特意沒去上班,在漪院坐在搖搖椅上,等待陳瞿氏老太後召見。
果不其然,顯金午飯吃了碗素脆哨面,躺搖搖椅上吃桃子,剛啃一口,瞿二嬸便來請。
篦麻堂中,瞿老夫人給顯金上了盅蓮子百合湯,說是清熱解毒,把降火的藥上在前面,這才開始發作。
“.你聰明,自是看得懂我把芒兒叫來所謂何事。”
瞿老夫人明顯壓抑着怒氣,轉頭灌了好幾口茶湯瀉火,這才穩住脾氣,“他逃也似的跑了,他娘今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不想要你這樣利索能幹的媳婦…我一把年歲還受她蒙騙?爲甚不想要?還不是因爲你娘是妾室!你也沒個正經娘家,她才不想要的!”
顯金低頭喝口蓮子百合湯,暗自思索自己是趁機哭兩聲,坐實受害者的身份?還是故作堅強,讓老夫人看到自己的百折不撓?
顯金擠了擠眼睛,眼皮子都要抽筋了,眼淚珠子還沒落下來。
算了。
換條戲路吧。
注定她隻能當偶像派。
顯金開口,“是嗎,瞿大夫的娘親怎麽這樣呀!”
聲音很尖,最後一個字在破音的邊緣來回試探。
——呈現了一種痕迹很重的演繹,完全沒有演員的信念感。
好吧,她閉上嘴,隻能當一個沉默的偶像派。
瞿老夫人正在氣頭上,暫時沒發現顯金拙劣的演技,冷笑一聲,“她急匆匆地來給我送姑娘的八字,說宣城府的萬國寺靈驗,希冀我出面幫他找住持大師放一放、算一算——不就是想趁機把芒兒的婚事敲定嗎?她當真以爲離了我,芒兒能找到更好的親事?”
“你雖是小娘養的,卻是從陳家出閣,縱是我也會給你添一份嫁妝,更何況老三?”
“再加之我應了他們,就算你嫁人,也可做陳家的大管事,一個月的月例銀子比芒兒在醫館的薪俸還高!”
“就算你是個身份低賤的人,但諸多優勢,他們還有什麽不知足!”
人在氣頭上吧,就容易說真話。
顯金把一整盅蓮子百合湯往瞿老夫人身側推了推。
她私以爲,瞿老夫人可能更需要降火。
瞿二嬸默默撞了撞瞿老夫人的後背:怎麽一不小心,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瞿老夫人輕咳一聲,一通發洩後,心氣順了不老少,再看乖乖巧巧埋頭喝甜湯的顯金,隻覺這姑娘障眼法使得好,素來裝乖,逼起人來又是另一副面孔——恨不得将人現場砍殺!
如今,老五在郊外的莊子上,半條身動不了,身邊的人早跑完了,就剩一個老妻還在,早已遠嫁的閨女每個月給他寄三百文錢——聽大夫說,就算是好好将養,他都有可能活不到兩年了。更何況如今屋陋食稀,隻怕是要活不過明年的除夕。
現在死了也好。
幾重孝,二郎君一起守了,免得一直耽誤他進京科考。
瞿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安撫顯金道,“也無事,離了這個,還有那個,宣城府的好兒郎多了去。”
“便是我們瞿家遠房裏也有兩位做了童生有前程的少年郎,等哪日萬國寺的主持大人開齋,我們便約到那處相看相看。你娘死時是少了七期的,你守夠二十七個月便可脫服,人常年不占油葷也不行,腦子要暈呆。”
瞿家、遠房、少年郎。
幹脆這樣。
她找個時間,去一趟白水鎮,把姓瞿的都叫到一處,也别費事了,數個三二一,大家一起入洞房,這多有效率呀!
真的有點想發瘋。
顯金滿腦門子的汗八顆八顆向下砸:咋的?是給她算了命嗎?她這輩子不嫁給姓瞿的,就要暴斃而亡還是怎麽的?
顯金擡起頭,神色坦然,“老夫人,女子縱是不嫁人,也是可的。三爺已給我開了女戶,在官府裏也是立了項的,若是老夫人準允,我不嫁人,也能死心塌地地給陳家幹活兒。”
若是不準允,她也立時能走。
如今可不是一年前了,誰都能做她的主。
真要逼急了,包袱都不用收拾,立時出了這四水歸堂的徽宅,塵歸塵、土歸土,她姓賀,你姓陳,誰也不挨誰,誰也不管誰,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你也不能牛不喝水強摁頭,逼她非得嫁個人!
有時候,也可以不是人!
但凡有個鬼姓瞿,瞿老夫人都能把她撈去配個冥婚。
顯金語氣很淡定,但威脅的意思很濃厚。
周二狗可不是損耗品,哪裏經得住他們這樣搓磨?介紹個瞿秋實,去掉周二狗半條命,再介紹幾個小哥,周二狗還能活呀?
可能狗哥至死也想不通:她相親,爲啥吃苦的是自己,這個因果關系真的太歹毒了。
顯金加了一句,“我聽說,女戶随時可自己置宅置業,若答應官府,死後将家産都給朝廷,年老時還能住進廣濟堂——我如今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孤家寡人一個,倒也不在乎身後的香火。”
瞿老夫人愣了愣。
老三給這丫頭開了女戶?
“幾時開的?”瞿老夫人探身迫切追問。
“在泾縣時。”顯金道。
“你戶頭呢?你戶頭落在哪兒了?”瞿老夫人隻覺眼前的烤鴨子,立馬要長出飛羽來,旋到她臉上!
顯金抿抿唇,沒答話——陳敷置下的那處宅子!原是爲賀艾娘置的,自顯金開了女戶,便成了顯金的落腳點。
瞿老夫人如何猜不到!
她隻覺天旋地轉。
人家兒子生出來是補台子的,她兒子别出心裁,甚是出其不意,總在犄角旮旯處敲她一悶棍!
這丫頭本就恃才傲物,陳家能拿捏她的地方少之又少,有一說一,戶頭算一個!婚事算一個!等把這丫頭嫁到自家人手裏,她還能飛得起來嗎?!
是,她是聰明,能幹事能賺錢能頂家!
但若這份聰明,拿來對付陳家!拿來蠶食陳家!
有一個算一個!
是憨厚得八個闆子都打不出一個屁的陳猜頂得住?還是那吃喝玩樂精通、正經事一竅不通的陳敷頂得住呀?
這兩大傻兒子在這丫頭面前,動作都是慢動作!就跟貓看耗子似的!你他娘的眼珠子一轉,這丫頭就知道你是要打鬼還是要拉稀!
老三怎麽敢的!
瞿老夫人胸口陡生起一股沖天的憤懑——她爲這個家犧牲大半輩子,殚精竭慮,無不以陳家爲先,無不以陳家的利益爲先!如今陳家天降财神爺,老三不想着怎麽把這财神爺的腿拴住,反而幫這财神爺插了對随時飛走的翅膀!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
這個道理,陳敷是半點不懂!
瞿老夫人手撐在把手上,狠狠喘了幾口短氣。
幾個喘息之間,瞿老夫人思考良多:宣城的幾間作坊皆被打亂,這丫頭大刀闊斧地做了許多打算,也投了一筆數額不菲的本錢,如今一旦中斷,吃虧的是陳家。
更何況,這丫頭手段了得,一張告示就把恒、白兩記的一大半學徒都搞到陳家來了。
聽說,恒記這幾日,開始清理倉房,拿存貨頂賣貨了。
瞿老夫人起伏的心緒在幾個來回間得到平複,“你爹疼你,自是處處爲你着想,女戶的身份庇佑你,陳家也保護你,隻希望你能時時刻刻牢記着。”
顯金看向瞿老夫人,點了點頭。
瞿老夫人再道,“你的婚事,暫且擱置吧,祖母自不會逼着你相看嫁人,但一輩子不嫁也是個渾話,這傳出去,我們陳家成什麽人了?克扣姑娘的敗德人家?等緣分到了再說吧。”
顯金仍舊點頭,深知她和瞿老夫人搖搖欲墜的杠杆,又一次平衡住了。
瞿老夫人抿了抿花白的鬓發,“聽說你大刀闊斧地整治績溪作坊和燈宣作坊,績溪作坊作風懶散,本該大改;”
“燈宣作坊幾個老夥計近來也無甚建樹,能夠體面地交接清楚,也是你的本事;”
“唯獨把桑皮紙作坊晾在一旁.桑皮紙作坊的趙管事惶惶不可終日,就怕你何時突然來襲,打他個措手不及。”
顯金倒是想打個突襲戰。
隻是如今沒意大利炮啊!
桑皮紙作坊除了财務上略有瑕疵,其他的,無論是夥計的手藝、産出還是店裏的條例都被打理得非常規整。
對比其他幾間鋪子,就像在中超聯賽裏看到了皇家馬德裏。
有種奇異的鶴立雞群之感。
後來顯金一打聽才知道,桑皮紙作坊的鋪子,在希望之星他爹沒正式入仕前,曾親自管過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有兩年半,其間的夥計人選、店子的規劃和原料及産出的把控規則,都是希望之星他老爹定下來的。
你學霸,還真是你學霸。
幹啥,都展示出極高的素質。
唯一不足的年賬房,還是之後孫氏使了八輩子吃奶的勁兒塞進去的。
對于這種高素質的子公司,輕舉妄動不是最佳的選擇。
其實也沒必要輕易去動。
顯金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
一個就像她和瞿老夫人長期相愛想殺,每次見面都在相互試探、陰陽怪氣、冷嘲熱諷、敵進我退、敵退我打的愉快氛圍中度過,但始終關系沒崩的平衡點。
顯金笑了笑,“那我擇日去找趙管事吃個飯吧,好好請教請教。”
瞿老夫人:?
倒不是叫你立刻殺上門去。
“趙管事是個做事的人,他管事和造紙的本領都不錯,是二郎他爹在世時親自選出來的人。”
瞿老夫人本想點到爲止,但怕顯金殺紅了眼,隻好深入淺出地說清楚,“他素日也沒什麽錯處,你請教倒可,請君入甕就免了吧?”
顯金笑起來。
她真是愛死她和瞿老夫人的平衡點了,有種互相退讓的默契。
就是不知道,瞿老夫人是不是跟她英雄所見略同。
瞿老夫人卻面如死灰地扭過頭去。
她上輩子是不是專司刨祖墳的?——但凡少做一樁惡,她這輩子也輪不上這把年紀了,還要與外室女鬥智鬥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