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五老爺一時語塞。
他想是什麽?
自然是你們去死啊被刀砍死、被火燒死、被推下山崖、被撞到樹上、被寨子裏二百多匪類輪一遍緻死.
怎麽死都可以,隻要别活着出現在這裏!
陳老五笑意真誠入眼,“五爺爺能想什麽?不過想你們一帆風順罷了——車夫怎這般不中用!”陳老五反首斥道,“去查一查誰賃的這幾個車夫,叫我們老三遭這麽大罪!”
顯金看了眼陳五老爺,面色如常,可強自鎮定地抿着唇,手掩藏在袖中微微發抖,連帶着她左側的那小煤碳子球也一副氣喘籲籲、一臉卡白的樣子;
右側的張媽媽是根老油條了,在陳家活了二十年,什麽瘋都敢發,當即嚷道,“查!查有何用!?叫我說,全都攆出去!告訴車行去!賠錢!賠十倍的銀子!”
陳五老爺看這副樣子,反而放下心來——多半是中間陰差陽錯地出了岔子,才讓這群菜兜死裏逃生。
若真遇見寶禅多寺那夥人,就他們老的老、小的小,還能活着回來?
“是是是!你說得是!”陳五老爺一展顔,上前笑着殷勤地扶過李三順,“都是下人辦事不利,受苦了受苦了——晚上我自掏腰包上兩壺梨花白,給大家夥接風。”
又看了眼燒得腿軟面紅的陳敷,關切道,“阿敷不能喝,阿敷的酒,阿猜你幫忙喝光。”
陳猜憨厚拱背,“喝喝喝!幫弟弟喝酒天經地義!”
陳五老爺“呵呵”笑起來,補了一句,“也不可喝多了唱戲,再叫他扮紅娘!他這身子骨又脆又弱,可得好好養幾天。”
接風諸人皆哈哈笑。
顯金:呵呵呵。
仿佛進入了南直隸·好萊宣的演技大賞呢!
一行人你攙我、我扶你向裏走,陳五老爺特意走在了最後,垂眸低首交待長随陸兒,“.去打聽打聽寶禅多寺的消息。”
以爲自己即将被空投到土匪窩子的陸兒驚恐擡頭,“我?”
猶如突然接到刺殺唐僧任務的蝦兵蟹将,陸兒悲憤中透露着愚鈍,“我都不知道那地方具體窩藏在哪兒呀!”
誰他娘的會知道山匪窩子在哪兒呀!
哪個缺心眼的山匪會邀請你: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
“是讓你,去山下使銀子問一問!山上有無動靜?比如官府是否出兵剿了匪!?好歹是兩百多人的大寨子,若是有動靜,必定會傳到山下!”陳五老爺恨鐵不成鋼斥道,飛快擡頭,一眼便看到人群中那個挺得筆直的背影,“我們與寶禅多寺做過很多場生意了,均未失手,這一次我們都将人送到嘴邊了,竟然給飛了?我怕有變故。”
這他能幹。
陸兒點點頭,便飛快往出跑。
奈何一直到落鑰下禁,陸兒都未回來,陳五老爺惴惴不安地躺床上眯眼,看廊間白燈籠晃呀晃、晃呀晃,翻了個身又見細帳上映着白燈籠的光晃呀晃、晃呀晃。
身邊老妻陸氏閉着眼,狠狠尥蹶子踹他屁眼,“.不安分就滾到霍氏那去炖肉湯!”
陳五老爺半捂住屁股,有些無助又有些氣憤,“我也不知是爲誰殚精竭慮!”
“爲誰?”陸氏閉眼嗤笑,“爲你和霍氏的種!我生的是閨女,早嫁了,你薅陳家的銀子,不就是爲了那小娘生的鋪路嗎?咱們多少歲了?五十多了!還能活多少年?你又是騙、又是謀的往家裏搬銀子,全都得帶到墓裏去!”
陳五老爺CPU失敗,一把将被子扯了出來,在老妻跟前,面具終于崩裂。
“我不是爲了銀子!”
陳五老爺憋紅一張臉咆哮,聲嘶力竭完畢後,做賊似的看了眼遊廊,見遊廊裏沒人赤紅雙眼、暴起青筋,“我是不忿!憑什麽整個陳家都要供着長房呀?憑什麽!?憑他是哥哥?他死了,我和老六還得繼續裝瘋賣傻供他兒子!?”
“陳敷跟他大哥不對付,便可以爲所欲爲;我呢?我若說半句大哥的不是,就是逆子!孽障!反了天!我們當小的,是不是上輩子缺了大德才投胎成了弟弟呀?!”
陳五老爺幾番話壓抑着怒吼——他不敢放開聲音,這是在陳家,他沒有家。
“我就是要看着陳家一步一步落到我手裏!就是把陳家變成我的陳家!”——這句話銜在喉嚨,終究沒敢說出口。
陸氏的背影一動不動,似乎是睡着了。
陳五老爺氣喘籲籲,深吸幾口氣終于平靜下來,并未抱着被子去霍氏處,反而在床榻下的木闆躺下。
發洩之後最好睡。
陳五老爺閉上眼,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聽牆角根處有人打更,“子時三更,平安長樂!”
打更聲兩慢一快。
陳五老爺猛地睜開眼,床上老妻被驚醒,嘟囔一聲,“.平安無事便平安無事,長樂咬文嚼字,哪個聽得懂”又翻身沉沉睡去。
次日午時。
宣城府外,樂安酒肆人蛇混雜,有喝醉酒的蒙子不知是生是死躺在樓梯上,有被鞭子抽得渾身血淋淋的賭徒,也有娼-妓和樂工趴在欄杆上攬客。
這裏是城池之外的自由之地。
沒有戶籍的流民、犯了事的逃犯、被子錢家追得有家無歸的二流子.這裏是城池之外,可容納他們有酒一日是一日的痛快地方。
這破爛腐臭的酒肆外,一個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商賈老爺神色匆匆地撩起衣擺,跟随店小二上了二樓包間,一推開門,不由一愣。
“你是誰?”
陳五老爺将面罩摘下。
眼前的男子,不對,應當叫孩子,精瘦矮小,眼珠子怯生生地望向他。
“十三當家的呢?”陳五老爺略有急切。
這小男孩指了指喉嚨,搖搖頭。
“你是啞巴?”陳五老爺問。
小男孩點點頭,從壞中掏了一封信遞給陳五老爺。
陳五急迫地一把抓住,顫顫抖抖地打開,快速看下來——
“.山林焚燒,營寨遷徙,遺憾放過,特派啞兒來報。”
陳五如溺水之人終見天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見背後還有字,果斷翻轉——
“遷徙重建花錢,你需支付三千兩。”
陳五僵在原地。
你特麽遭了火災,你找老子掏錢?
化緣還是搶劫啊?!
你去搶啊!
搶豈不是來得更快!
那小啞巴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陳五。
陳五飛快打開,兩張紙,一張紙是封皮,隻有一行字,寫着“寶禅多寺昭德九年臘月賬目”,另一張寫了——
“若不付,明日,這本賬目将出現在陳府大門。”
好吧,是在搶是在搶劫他!
昭德九年臘月,就是李老章枉死的日子!
陳五老爺後腦勺升起一股騰騰的火氣,眯了眯眼,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桌子後面的啞兒。
敢來搶他不若現在就殺了!
啞兒害怕地向後一縮,手指了指東南角掩得死死的木門。
木門後适時響起茶盅“砰”地放于桌面之聲。
陳五老爺後腦勺的火氣迅速褪去——山林中,當你看到一隻幼獸時,切勿輕舉妄動,它身後必定有強壯的獸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