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春天的夜,雨水摸黑而來,随夜愈深,雨珠在青瓦灰牆上跳躍愈歡快。
陳家老宅,最裏進的院子種着一棵經年的櫻桃樹,深綠蜷曲的葉子包裹着白色弱小的花骨朵,枝葉昌榮的殘影映照在窗棂油布紙上。
院子四方桌裏點亮一盞油燈,燈影的焰尖竄跳,陳箋方手一抖,墨水砸在他最喜歡的雲母淨皮熟宣上,潤墨如雨滴砸落泥濘,墨迹一層一層鋪疊而去。
陳箋方望着那滴墨水,發愣出神,輕輕一閉眼,黑暗中卻浮現今夜青石小巷中少女清冷明晰的眉眼,與輕攤開在油紙傘下那隻細長瘦削的手。
陳箋方将未習完的功課輕輕卷起,沉默些許,終是蘸墨下筆,将眼前無法抹去的畫面落在紙上。
紙壽千年,而人的記憶短暫且易變。
三月的泾縣,是陳記的泾縣。
描紅本風靡一時,基本做到,凡是家有開蒙小童的,必備陳記與青城山院聯名描紅本;凡是人來客往,送禮送情,筆墨紙硯裏總會放一本陳記描紅本。
陳記描紅本之火,如後世突然火起來的淄博燒烤,小曹村加班加點地幹,尚老闆甚至多買了一台印刷機,還多聘了四個零工,也趕不上陳記下的訂單——大部分都是批發,有些私塾一下單子就是一百本,也不知是想寫死誰。
故而,顯金采用記單式排單,先接大單再顧散單,并緊急對鎖兒和都董管事開展銷售話術集訓。
“若有人來買五十個描紅本,但此時店裏單子排滿,抽不出來,咱們怎麽說?”
鎖兒積極舉手,“不好意思客官,咱們現在沒有,要不您再等等?”
董管事想了想,覺得鎖兒面面俱到,捋了捋頭頂三根毛,表示贊成。
顯金搖搖食指,連連搖頭,“不不不,你們要說——不好意思親,倉庫會按照訂單順序發貨,早拍早發出噢。”
董管事把頭頂的毛順到另一邊,在小本子上勤懇記下:顧左右而言他,反正不給明确時間。
顯金再問,“那如果顧客十天前就定了一百本描紅,但咱們一直沒有交貨怎麽辦?”
這題董管事搶答,“.老夫建議先誠懇緻歉,繼而催促庫房,盡早妥善交貨——咱們是百年老店,切不可忽悠欺瞞,否則是自砸招牌。”
顯金把食指搖成鍾擺,“不不不。咱們應當立刻向顧客建議退回全款,并提出補償,補償嘛,一般來個二十文、五十文則可。”
董管事恍然大悟。
他們又不缺生意!
沒必要每一單業務都抓住!
再說,一般人聽到全額退還,還有相應補償,等待貨品的怒火早就消退幹淨了,下回指不定還想着來陳記買紙——單子丢了,回頭客卻沒丢!
不過用二十文五十文錢,就維系住了一個顧客,這可是最劃算的生意!
董管事聽得醍醐灌頂,深以爲然地在小本本上記下:圍魏救趙,幹大事不惜小費者也。
顯金又傳授了一些“嗯嗯嗯,您的需求小兒都了解,小兒必定立刻催促”“理解您着急的心情,您交付全款後,小兒幫您備注優先”“是是是,咱們是預售制,預售制就是您先下單子付款,咱們出憑證,起等十天出貨”…等缺德話術。
預售,顯金終于罪惡地,開啓了她前世極度憎惡的預售制!
以前在某寶上買件衣服,一個月起等,她忍不住懷疑店家是不是現去新·疆摘棉花;如今,她倒是非常自豪地告訴那群打批發的,是的,沒錯,目前确實是從樹皮開始泡起.
陳記描紅本一本難求,許多人透過與之相熟的人來陳記加塞。
陳左娘特來過一趟,面色通紅,語氣間支支吾吾,“.就想問一問咱們店裏可還有描紅本的貨?縣衙新招了一批胥吏,文書上倒是通,字兒卻還要再練一練..”
縣衙的生意!
顯金脊背一挺,這可不敢松懈,“縣衙要買描紅本?”
陳左娘溫婉低頭,手輕輕将灑落在耳畔邊的幾根發絲别到耳後,聲音又柔又輕,“倒也不是買.隻想問問看,咱們家裏有無做廢的瑕疵品。這些做得不好的貨賣不了,又占地方,倒不如都送到縣衙去,總也是條路子。”
送到縣太爺門下的,怎麽可能是瑕疵品。
這擺明了是縣衙想免費征收陳記描紅本嘛。
描紅本一本五十文,六品衙門如今月俸不過七石半的糧,換算成白銀,一月收入不過七兩五錢銀子,一百本描紅本就是五千文,這就劃去五兩銀子了。
這錢不多,但也不少了,一個縣衙裏外裏就這麽多進項,增加一處出項,就是在放大成本,壓縮自我得利。
伸手向商家要,多方便。
啥也不用出,還送貨上門呢。
顯金對這則“潛規則”認賬,隻是好奇這事兒怎麽由陳左娘說出口,便先吩咐周二狗晚上趁夜黑挑兩挑子送到縣衙去,再笑着問陳左娘,“.是七叔祖托你來帶這話嗎?”
陳左娘頭往衣領口一埋,臉紅如飛霞,嘴上嗫嚅,“倒.倒也不是。”
身邊的丫鬟快人快語,笑盈盈地揭秘,“您忘了咱們的大姑爺是泾縣縣丞周大人啦?”
噢!
前頭上元節看燈時,陳右娘說過一嘴,顯金想起來了,便笑問,“咱們這位周縣丞甚時候來提的親呀?怎的不見七叔祖邀我們去吃酒觀禮去?——這場酒可不能省咧!”
陳左娘臉色白了白,先斥身邊的丫鬟,“綠枝,你也太無規矩了,嘴上話不過腦!”又同顯金解釋,“.還沒來提親.隻是他說了一嘴,我聽了,便記在心頭了,若是有作廢的本子咱就送,若是沒有也不強求,左右官府歸官府,陳家歸陳家,他們總不能吃白食。”
還沒提親?
顯金有些意外。
上次聽陳右娘說,這門親事,還是希望之星他爹走馬上任成都府知府時定下的呢。
這一晃都過去幾年了?
她記得當時排序時,陳左娘還比她大兩歲。
翻過年,原身賀顯金十六歲,那陳左娘豈不是十八歲?
十八歲在前世是考大學的年紀,在現在可不一樣,若再過幾年,理學之風盛行,這可是“不婚配當罪以罰”的年齡
就是女生,這個年紀不結婚,是犯罪,要坐牢的!
顯金的怔愣叫陳左娘莫名難堪。
陳左娘從袖中取出絹帕,掩飾般擦了擦嘴角,沒看顯金眼睛,語聲依舊溫柔,“金姐兒,描紅本的事情,你費心些,我便先走了,給你帶了些綠豆糕,你忙起來好歹吃一個,墊墊肚子。”
相當于,陳左娘用自己的臉面和陳家的付出,讨好一直沒來提親的“周大人”。
顯金看了看桌子上的綠豆糕,再看看左娘柔和到極點的背影,心裏有些想罵人。
陳左娘剛走,張文博又來了。
是來幫他爹茶莊上的管事走後門的,在顯金櫃台下面硬薅出五本描紅本,表情十分得意,“我如今在我爹面前可有面兒了,他都搞不到的東西,我竟然能搞到,前有六丈宣,後有描紅本。等季末考評成績出來,我爹的戒尺必定手下留情!”
真是卑微的願望.
咱就不能奮發圖強,争取不挨這頓打嗎.
顯金笑着給他斟了杯茶,又上了兩碟張媽做的白玉芙蓉糕——自從店鋪裏待客區拾掇好,張文博最喜歡坐這兒,店裏忙時,他就靠在搖搖椅上看(補)書(眠);店裏不忙時,就同顯金或董管事或鎖兒閑聊打屁。
張文博說,“.店裏紙香安神,睡得,哦不,書讀得比其他地方好些。”
顯金眼珠子一動,腦子裏過了一長串想法。
既然描紅本都能當硬通貨用了,顯金想了想,熬更守夜地守住尚老闆,生摳出三百本描紅冊,讓周二狗往青城山院送去。
喬山長人情往來,必定比博兒多啊!
隔天,從青城山院送來一本折成三疊的小折子,有些像電視劇裏奏章或卷宗的樣子,顯金打開來看,原是喬山長親作的文章《商道浩蕩行者至論》,洋洋灑灑作了快四千字,右起豎版體,又是繁體字,還沒有标點符号,顯金腦袋摳大也有些看不明白。
那文章折冊下還單起一行,落了字,“山院珠玑樓藏書一千八百餘冊,皆期賀當家閑時面述。”
文章折冊裏壓着一張“青城山院乙字”書封。
是邀請她可去山院的藏書閣看書的意思!
書!
陳家當然也有書。
藏書閣就在裏進院子,旁邊就是陳家的宗族祠堂,陳家的藏書閣裏面書不多,都是什麽紙譜、天工開物、開蒙六學等等大路貨,專業性不強,多樣性也不大,頂天不過五六十本,在民間已算是很豐富的藏書了。
尚老闆那兒,書倒是多。
可.營養成分還是單一了點…
顯金拿着這張條子,心裏有些激動——有些事的原相原貌還得從當代的書中去找,還有很多方面,比如這個時代的地域分布,比如風土人情,比如一些基礎制度,如運輸、如銀制、如官制、如科舉制…
這些内容,在精神食糧《那書生真俊》裏,顯金不認爲有。
這些内容,通過和陳敷也好、和店裏人也好,日常的交流,是沒辦法窺探全貌的。
而喬放之給了她通往新世界的鑰匙。
稍…稍微晚了六分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