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緩了些,草兒與花朵也綠了些。
祁靈眼下需要對付的隻有秀門,然卻是一刻也不能停息,重明在險門中待的時間太長了。
秀門中的風景,較其餘幾處石門顯的浪漫一些:單單一條的人行道,左右兩步遍布桃花林,花瓣在空中不盡的飄落着,但觸地不久後便消失。
而在路的盡頭,矗立着一棵神廟般大小的桃花樹,粗壯的深綠色藤條盤旋其上,編織成盛開着鮮花的吊籃。
一位絕色的佳人正靜靜躺在裏面,她的容顔無法用祁靈已知的所有詞句去形容,原來世間真有這般“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的女子。
祁靈隻能發自肺腑的贊歎道:“驚爲天人。”
這女子的胸口并沒有任何起伏,也無法感知到她的一絲氣息,顯然早早就離世了。
祁靈甚至不願去探這女子的脖頸和鼻息,生怕雙手玷污了人家的無暇,确定女子沒有生命迹象後,祁靈大概猜出來這是哪一位了。
“帝女之屍,瑤姬。除了她,還有哪個女子會生來便有一副天妒的容貌呢?”
在祁靈的記憶裏,瑤姬不但是神女,更是花草之神和人類先祖之一。
這秀門顯然不可能是爲了封印瑤姬而喚出,倒更像是一個甯靜美好的亡魂休憩地。
祁靈掃視周圍桃花林一圈後,思索道:“既然如此。就說明這裏還有别的妖魔,而且是和瑤姬頗有聯系的妖魔。可是這裏隻有桃樹,一共就這麽大的地方,會在哪呢?”
想找什麽東西的時候,先獲取高處的視野,往往是明智之舉。祁靈飛到上空,四處掃視着桃樹林中的動靜,雖沒能發現什麽目标,但無意間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随風飄揚後落下的花瓣并非是雜亂無章的,而是總能展現出一朵桃花正在綻開的樣子,在這空中花海中開了又敗,周而複始。
桃花自古以來就有通陰陽的說法,或許是某人希望瑤姬有一天能醒來吧。
祁靈有些感動地說:“設計出這樣的心意,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吧。”
言罷,突然聽一個男人冷哼道:“呵!隻是個該死的畜生。”
祁靈循聲望去,在這巨大桃樹的頂部,竟束縛着一條黑龍!
聯想到三峽的神女峰,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是十二惡龍之一?”
黑龍的表情突變,一眼大一眼小,挑眉道:“嘿!聽呐!還有個知道咱的人!”,言畢,扭曲出滿臉悲戚的樣子:“有用嗎……是來笑話咱的吧”,又露出滿臉的不屑:“我早就說過,人類啊,看見龍族就忍不住頂禮膜拜。“
祁靈默默吐槽道:“看來是個精神分裂了……”,喚出雲鷹袖劍,“那麽,速戰速決吧!”
黑龍連忙奴顔卑膝陪笑說:“哎呀!這位女英雄!咱們有話好說,何必一見面就拼個你死我活的呢!?
一道風刃隔斷了他的龍須,祁靈霸氣十足的問道:“不想動手也行,那就把你們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我。”
隻見黑龍臉皮抽搐,自娛自樂般表演起多口相聲。
“好說好說!女英雄想問什麽,咱說就是了!”
“呸!沒骨氣的東西!”
“一個小妞,想問什麽告訴人家就是了,畢竟也有幾分姿色……”
“和你們這些下三濫待在一起,真會晦氣!”
………………
一時之間,祁靈愣是插不上話,又揮出一道風刃斬斷了黑龍另一條龍須,咬牙切齒的說:“夠了!!現在!回答我,傳說裏你不是被神女消滅了嗎?爲什麽會被束縛在這樹上?”
黑龍突然變得氣質儒雅,深情款款地說:“因爲我愛瑤姬。”
“呸!那是你愛!咱可不愛!”
“真是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你可别忘了,咱都是被她殺的!”
祁靈簡直頭疼欲裂,想來還是用老辦法才能判斷出,這個家夥是不是秀門的關鍵。她雲淡風輕的說:“你,應該說你們,吃過人嗎?”
又是那溫柔的男聲:“怎麽會?我平時都是飲露食花的,哪裏敢去吃人呢?”
突地,貪婪的舔着嘴唇奸邪地說:“吃人?你是指老人還是小孩,男人還是女人?”
進而一臉惶恐的神色:“不!我不要!好腥!好腥!”
…………
祁靈有些爲難,眼前這家夥肯定是不正常,但還有一點需要明确:“你說的咱是什麽意思?沒記錯的話,傳說裏神女誅殺了整整十二條黑龍,現在怎麽隻剩下你自己了?”
黑龍瞬間變得神情崩潰,一張嘴想要同時發出十二種聲音,嘴唇的每一處都有着自己想去的方向。
“我…她她…叛…不…啊——!”
祁靈想起了柏恩,“難道隻是這家夥有十二種人格?”,她擡手施展鎮魂術,在伏羲真氣的加持下,很快就讓口齒不清的黑龍安靜了。
黑龍的臉還會偶爾顫抖一下,但可以明顯感受出穩定了很多,他的話語表現的很有邏輯,并且聽起來也非常清晰。
“姑娘,殺了我。這是個錯誤,是個我永遠無法贖回的錯誤。”
“你是?”
“黑龍九子,商久。”
商久自幼便與自己的哥哥們在很多方面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性格,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興趣愛好,他都像是一頭羊,而非本能會追求殺戮與快感的黑龍。而且相比較于争強鬥狠,他更喜歡擺弄些花花草草。
這一度讓黑龍很頭疼,縱使民間常說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但自己生出來這麽個軟弱的廢物,實在是顔面無存。因此,他将自己的九兒子趕出了自己的領地,讓商久自尋生路。
離開了家鄉的商久,非但沒有沮喪,反而因爲能見識到更多風景竊喜,在這種風餐露宿但怡然自樂的日常中,商久一路上自娛自樂,漫無目的地走到了姑瑤山。
而正是在姑瑤的花海之鄉,他見到了那個讓自己愛念一生,卻始終未敢觸碰的神女瑤姬。
那日風花爛漫,陽光落在瑤姬的臉上,永遠照射進了商久的内心深處,“以前常聽聞哥哥們說,絕色女子才是最美的風景。活了百餘年年,今日我才知道什麽是絕色,什麽是美景……”
一同采花的侍女輕輕附在瑤姬耳邊,眼神若有所指的看向商久說些私密話,而瑤姬則臉頰微紅佯怒着和那侍女嬉鬧。
刹那間,商久失去了分寸,就這麽呆呆地盯着看了好久,直到侍女金錢豹責問說:“又什麽好看的啊!是百花不入你眼,還是隻有我家姐姐能入你的眼?”
商久忙擺雙手,驚慌失措的解釋着,雙耳通紅低頭答:“不,,不!不敢,不敢……”
兩個美人兒見此,俱是忍俊不禁,侍女不依不饒的調侃着:“哦~?不敢什麽啊?沒想到挺俊俏的男人,比我們小女子還要害羞呢!?”
商久頓感無地自容,隻恨自己是龍不是蟲,不然就能趕緊打洞逃走了。
瑤姬朱唇微啓:“好了!夏花,不要爲難人家啦!我們走吧。”
夏花對商久坐着鬼臉:“略略略!又是個沒膽量的懦夫!姐姐~等等我呀!”
兩個美人愈行愈遠,眼看就再也見不到這世間讓自己最心動的人,商久突然爆發出生平以來最大的膽氣:“那個,你們還需要随從嗎?挑菜擔水都行!”
夏花立即回頭,滿臉歡喜:“我家姐姐嘛!已經有我了!所以,你隻能做我随從,願意嗎?”
“願意,願意!”
因爲神女的光環太過強烈,從沒有男人敢這般接近夏花和瑤姬,因而夏花欣然接受了商久這個傻小子的存在;同時瑤姬過于美麗和高貴,以至于商久隻敢仰視她的背影,偶爾不經意間的對視都使他覺得那是一種亵渎,對于兩人,都是想要的結果。
但,這也是兩人餘生最後悔的事情。
往後的數十年中,商久和瑤姬夏花一起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三人之間的關系越發親密,一種别樣的情緒彌漫在三人之中。
于是,在某個夜晚,瑤姬去觐見自己的父親炎帝後,躺在山頂草坪上觀星的夏花,對商久表白了。
“商久,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吧。”
“嗯。一起看過來很多花,去過了很多地方呢。”
夏花轉過臉,殷切地注視着他說:“那,你喜歡我嗎?是那種,夫妻之間的喜歡。”
商久一時僵住了,他不知該怎麽回答。他是一個生性内向的人,這些年,從沒主動和夏花瑤姬說過話,往往都隻是充當着情感傾訴對象的角色。
因此,商久很明白,一個人主動和喜歡的人表白,需要鼓起多麽大的勇氣。他不想去傷害這個自己早已視爲家人的女孩。
“怎麽突然問這個?”
夏花不再看他,盯着漫天銀河說:“沒事了。我隻是在想,一直跟着姐姐是很有意思,但我也需要找到适合自己做的事情,睡吧。”
“夏花,我……”
“别說了。”
那晚過後,商久再也沒見過夏花。
而瑤姬回來後,也帶回了一個噩耗:那個曾一起爲百姓驅除虎豹、耕雲播雨,治病育種靈芝的地方,出現了一群爲禍一方的黑龍。
瑤姬沒有多說什麽,“那些黑龍,你認識吧?這次你就不要去了,和夏花在這……夏花呢?”
“她走了。”
“走了?也好。”
“神女大人,我,我想和您一起去,我一定會彌補我家人犯下的錯。”
可到了那三峽居民聚集處,商久才意識已經無法彌補了:血水飄起了孩童的衣物,咀嚼肉塊的聲音此消彼長,還有少女正在受侵犯的哀嚎聲……
他變回本體,飛入眼前的人間煉獄,和自己的兄弟厮殺成一片。
在黑龍的族規中,背叛是第一大禁忌。
因此,在這一刻,商久所有的兄弟都圍了上來,恨不的要把這個黑龍族的敗類給剝皮拆骨。
每一個親人的牙齒都嵌入了他的肌膚,而商久卻近乎癫狂的癡笑,對着瑤姬的方向大喊道:“瑤姬!就是現在!不要再猶豫了!!”
瑤姬的心忽低抽搐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純白色的桃花法陣從天空中落下,同時深紅的冥界旋渦在黑龍們的腳下浮現。
商久對這招已經很熟悉了,他含淚笑道:“讓我們用靈魂來贖罪吧。”
然而,瑤姬終究還是心軟了一份,盡量減輕了法陣的效果。
于是原應形神俱滅的黑龍們,在魂體被毀滅前躲進了商久的體内,并用自己的全部怨念對瑤姬施加了詛咒。
商久從此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力,無意識低倉皇逃離了那個地方。後來,他在每個清晨都會發現自己的手上沾着血迹,嘴裏也有些洗不掉的腥味。
黑龍殺生越多便會增強越多,不知不覺中,商久已經可以和窮奇平分秋色了。
終于有一天,泰山神找到了他,語氣中滿是不理解:“神女已經逝去了。她最後的心願,便是給你一個救贖。你的罪過太過深重,本不該有這種幸運的結局。”
聽見神女兩個字的那一刻,商久竟不可思議的恢複了神智。
“您是說……”
“炎帝讓我問你,你願意爲神女守墓嗎?”
他張開雙手,感激涕零地伏地答道:“我願意!我願意!”
故事到這裏也就暫時結束了。
祁靈回身望了望桃花林,又看了看商久身上的藤蔓,捆綁的方式明顯不是旁人所爲:“這些桃樹都是你種的?”
“呵,小妞,來陪我玩玩?”
得了,換了個畜生的魂體出來。
祁靈正準備再施加一次鎮魂術,董奇捋着胡子出現,背過身說:“小館主,這家夥當初是自願進來的,束縛也是自己捆上後請求我施加封印的。給他一個真正的解脫吧。”
董奇的言外之意很明顯了,即便在這裏殺掉商久,商久也不會像龍魚公主那般逃出生天。
祁靈遲疑道:“這?”
董奇厲色說:“有些罪,是贖不清的。”
熟悉的溫柔男聲再次出現:“泰山神大人說的沒錯。其實,每當看見自己手上的血迹時,我并非毫無記憶,即便是這樣肮髒的活着,我也沒有勇氣選擇自我了斷。來到了她的身邊後,看着完美無瑕的她,每分每秒,都讓我不願再苟活于世,可是我始終下不了手,夏花,我果然是個懦夫呢。”
祁靈歎了口氣,用盡全力一擊施展神寂術,“商久,想要追求什麽的時候,就不要想着自己配不配。你隻是沒有自己想的那麽愛她。”
!!!
熾烈的沖擊波融化着商久的每一寸肌膚,他釋然地自嘲道:“其實我一直知道,那隻是憧憬,不是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