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毛癞子一點都不老,确切的說還沒有完全的成年,今年虛歲不過十七而已。但是三年海上漂泊,所見所聞超出同齡人甚多,身體蹿得猛再加上蓬頭垢面讓他看起來顯得老成。他毛躁躁的腦袋扭來扭去,看着碼頭上人來人往,那些困苦的醜陋的,與他不相幹的面容他都看着說不出來的格外親。
慶元港,蒙元帝國對外貿易的重要港口之一,每天世界各地的丁香、豆蔻、胡椒、鑽石、珠寶等商品源源不斷地通過陸路或水路轉運各地,帝國境内的瓷器、絲綢、茶葉等出産也從這兒運往境外行銷世界各地,全球有名的商号均在碼頭上設有轉運站和簡易倉庫。(注1)
卷發藍眼的波斯人,戴着白頭巾阿拉伯人客商,穿着奇裝異服的色目人,甚至還有皮膚黝黑的昆侖奴,也出現在絡繹不絕的人流中,讓這冬日的海港少了些許寒意,多了一份熱鬧和繁華。
“快走,誰要是再東張西望,休怪老子手中的家夥不認人。”一道低沉的聲音在毛癞子身後響起,同時一個尖銳的東西抵在了毛癞子的腰上。
毛癞子并不是一個人上岸,而是連同幾艘海船的近百水手一并出現,不同于以往行船靠岸進行補給和放縱,而是被一群海盜用刀頂着,直撲慶元港的市舶司而去。(注2)
市舶司是蒙元朝廷管理海外貿易的職權機構,在慶元港建有一座小型的軍事基地,一方面方便檢查商品貨物,一方面征收市舶稅充盈國庫。因爲港口貿易的繁榮和昌盛,其實已經不亞于内陸一座小型城市,是以在鄉裏民間直接的稱呼慶元港爲慶元城。
市舶司分爲前街和後街兩部分,後街就是市舶司提舉大人辦公的地方,設有各類的衙門機構,同時也是他們這些掌權者、達官貴族的宅邸居處,大部分銀樓、錢莊、酒樓、客棧、風月場所、賭場、當鋪、拍賣場也都座落在此。(注3)
前街是貿易集中區,許多大商号的總部或分部,大都集在這裏,兼有各種商品的作坊、倉庫、集散市場,以及各個行業的行會。
最爲重要的是前街和後街都各有一座軍營,後街駐有一百清一色的蒙古鐵騎,前街則是四百人的探馬赤軍,一同拱衛着慶元城的安危。
此刻守護在前街關卡的元兵,發現了毛癞子他們三五成群的朝着關卡而來,還以爲又是哪家的商号在雇傭人手搬運貨物,畢竟是年關歲末生意繁忙,也正好給了他們打秋風的機會。
毛癞子一行人是一身水手的打扮,如此衆多之人,都朝着市舶司的駐地而去,羨煞了一衆小客商。在這年關歲末,有如此實力的大客商,絕對是來頭不小,或許自己從中可以分一杯羹,畢竟來往這裏最多的除了水手就是客商。
“你們都給老子聽好了,待會兒老子喊沖,你們就一個勁的往裏面沖,不然嘿嘿……”抵住毛癞子的那人出聲吩咐道,這時候混在水手中的海盜,紛紛亮出了手中的兵刃,甚至還有不少強弓勁弩。
“這到底是海盜還是軍隊?”毛癞子就納悶了,要說海盜沒有這麽好的武器裝備,也沒有膽量去攻打一座軍事要塞,哪怕是再小,它也是鞑子的精銳不是?
何況這是蒙元朝廷的重要海港,國庫财賦的主要來源,不配屬精銳部隊守護,那才怪了呢?
起先還真以爲是海盜裹挾他們,趁着年關歲末上岸撈上一大票回家過年,哪曾想是幹這種殺官造反的勾當?
“這是在玩命,自己怎麽這麽倒黴,至于嗎?”毛癞子的步伐逐漸加快,心中在盤算着如何避免這一場無妄之災。
自己若是一個普通的水手,那也就渾渾噩噩的這麽沖進去,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可惜他不是,他毛癞子還有大事未成,還有心願未了,最起碼連個女人的味道還沒有嘗過,不甘心,至死不甘心哪!
啪——
毛癞子後背突然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原來是抵着自己的海盜,用刀柄在自己的後心上面,重重的敲了一記。
“你,跟着他們沖擊右邊的守衛,記住了,沖進去之後,找個地方躲起來,幹什麽不好,偏要給鞑子當水手……快,往上沖……”
毛癞子心道:你以爲毛爺爺願意給鞑子當水手啊,要不是三年前意外落水,被蒙元使船上老水手所救,也不至于漂泊海外三載,今日才回歸啊。不過這家夥最後讓自己躲起來,看來也不是壞到骨子裏的海盜,這年頭幹什麽營生都不容易啊!
一衆水手已經被海盜們鼓噪起來,幾個反應稍慢的倒黴鬼,立刻就被海盜們手起刀落的砍掉了人頭。一見血頓時恐懼充塞了每一個人的大腦,衆水手哭爹喊娘的朝着市舶司的關卡,沖擊起來,那瘋狂的模樣令毛癞子想溜都沒有機會,就被裹挾着沖了進去。
“你們想要幹什麽,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一群低賤的漢人,焉敢鬧事……”市舶司的關卡前,一個百戶裝束的軍官,原本正和一個客商商談着什麽,陡然見到發瘋的水手,立刻變得憤怒起來,單手叉腰大聲的呵斥。
隻是往常被他呵斥一下,都要跪在地上求饒的漢人,今天卻沒有一個人乖乖的聽話,反而是不聞不問的沖進關卡,更有人将八個守衛撲倒在人群當中,眼見這八個朝夕相處的手下,就被人生生的踐踏而死。
“反了,反了,快取弓箭來……”此刻這名軍官也發現了事情不同尋常,那水手人群中竟然還有明晃晃的光芒,那不是兵刃的反光是什麽。怪不得自己手下八個兒郎無聲無息倒下,居然是被人暗中下黑手戕害在先,不然再怎麽膿包也不至于被人踩死。
蒙元朝廷對于兵器的控制十分嚴格,就是鐵的控制都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哪怕尋常百姓家的菜刀,都要十家共用,還用鐵鏈鎖在屋柱或井岸上。
如今竟然有人明目張膽的拿着兵刃沖進這市舶司,不是造反是什麽,對于造反隻有殺一儆百,不然這些漢人是不會長記性的。
可惜他的殺戮到此爲止,就在他的護衛遞過弓箭時,一支短小的弩箭突如其來的貫入他的胸口,看着箭矢的尾翼,那是一簇白色的羽毛,夾有那麽一絲灰色。
這種箭矢它很熟悉,真的很熟悉,那還是兩年前巨鲸幫幫主方國珍造反的時候,自己就中過他們的一箭。因爲這一箭獲得了如今百戶的官職,此刻仕途又終結在這一箭上。
“方國珍又造反了!”唯一反應過來發生什麽事情的明白人,來不及傳遞出警告,就一命嗚呼的倒斃在通道上。打此路過的毛癞子,眼明手快的将此人的腰刀搶到了手裏,更是順走了百戶軍官懷中的物品,揣在懷中用衣襟遮擋住。
海盜們紛紛尋着自己的目标分散或者隐蔽起來,唯有水手們在不顧一切的沖擊着,毛癞子的小動作沒有人發現,讓他暗自得意了一把。
嗖嗖——
前進的人群突然像是收割的麥子,倒下一大片,毛癞子慶幸自己沒有跑在最前面成爲活靶子,也沒有掉在最後被海盜殺了祭旗。可是這種微不足道的優勢,也随着水手們的大量死亡,而變得岌岌可危,也許下一箭就是他毛癞子殒命之時。
咻——
一根镝箭呼嘯着升空,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這裏将要被大批的鞑子兵給圍住,其他人不了解蒙元朝廷的兵力布置,他毛癞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這裏一定有鞑子的騎兵駐守,那可是蒙古軍真正的精銳,一旦到來,自己就是再能跑,兩條腿也幹不過四條腿的戰馬啊!
環首四顧,唯有東側的一座官府衙門,似乎沒有受到波及,也沒有元兵從中沖殺出來。毛癞子突然一個折身,朝着這座官府衙門快速的跑過去,身後一連幾聲的箭矢破空聲傳來,好在沒有傷到他,留下了一地的箭矢,插在地上兀自震動不已。
“腦子有病啊,追着你毛爺爺射啊,就這水平還射你毛爺爺,下輩子吧!”毛癞子氣喘籲籲的掩在衙門的大門後,卻發現這個衙門裏面好不熱鬧,居然沒有發覺外面幹的熱火朝天。
“這是娶媳婦還是幹啥的,竟然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雖然在逃命,但是毛癞子畢竟是少年心性,忍不住的往裏面瞧上了一眼。
隻見一個全身穿着不知道什麽材質做成衣服的人,戴着一頂有動物頭角的帽子,圍着一團燃燒的篝火,在唱唱跳跳。那衣服上面滿是鈴铛,還有銅鏡甚至裝飾着不少動物的骸骨,點綴其上。周圍之人一個個虔誠的跪伏在地,似乎在聆聽着這個人的什麽唠叨。
“哈哈,原來這個就是跳大神哪,跳的不錯啊,毛爺爺打賞!”毛癞子搜腸刮肚才想起,老水手曾經說過,蒙元朝廷的國教喇嘛教中,有一種祭司神靈的儀式,叫什麽來着他忘記了,但是在漢人中有個俗名叫“跳大神”。
隻是毛癞子的運氣真不咋的,人家的儀式正好在關鍵時刻。那個跳大神的人一睜開眼,居然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漢人,居然出現在這種神聖隆重的場合,不由的尖叫起來。他這一聲尖叫,引來跪拜之人的注目,也才聽到外面此刻喊殺沖天的聲響,頓時跪拜之人騷動起來。
啪——
隻見一個少年突然一個大耳光子,打在身邊一個身材魁梧滿臉大胡子的蒙古人身上,此人身穿漢服,可惜挺着一個大肚腩比較的緊身,活脫脫的一個耍猴子的模樣。
“呵呵……我的個乖乖,還是一個千戶的大官哪!” 毛貴剛笑了兩聲,陡然發現這蒙古大漢竟然佩戴着千戶軍官才有資格佩戴的腰刀,此刻漲紅着臉,正揮舞着拔出的那腰刀,朝着自己猛撲過來……
注1:慶元港,今浙江省甯波市,元朝時沿海港口有直沽港、密州闆橋鎮港(膠州灣北岸)、劉家港、慶元港(明州)、溫州港、泉州港(剌桐港)、廣州港等。
注2:市舶司,中國古代管理對外貿易的機關。元朝在泉州﹑慶元﹑上海﹑澉浦(今浙江海鹽)四處設立,後添設廣州﹑溫州﹑杭州,幾經裁并至13世紀末,隻置慶元﹑泉州﹑廣州三處市舶司。
注3:提舉,市舶司每司提舉二員,從五品;同提舉二員,從六品;副提舉二員,從七品;知事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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