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九洲所有扶搖娘娘的信徒都感受到了一股浩大的、近乎無邊無際的悲傷,所有信徒都能感受到,那股撕裂般的痛苦像是海嘯一般,劈頭蓋臉地就砸了下來,幾乎叫人無法呼吸。
在這一天,雲中君隕落,扶搖娘娘隕落。
信徒們右手撫心,掌心向内,這是扶搖娘娘信徒願意接受扶搖娘娘觀照的标志,他們單膝跪地,向着十萬大山的方向低頭默哀。
在這一天,他們失去了護佑他們的神明。
小魚當然也感受到了這股浩大的悲傷,他閉上眼,卻覺得自己被扔進了火裏,整個身體又疼又燙,他想要掙紮,可力氣卻像沙一樣,越想抓緊越散得快。
他怔忪在原地,王小苔卻不肯放過他。
“你感受到了吧,王小苔死了,魂消魄散,再無輪回。
“可你看她的信徒,還擡着我的車辇,把我當做王小苔的替身,他們現在大概覺得我才是真正的扶搖娘娘。
“很多人都覺得我才是真正的扶搖娘娘,他們還以爲王小苔算無遺策,借助王扶搖的身體活了下來,他們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王小苔早就已經死了。
“你覺得呢,魚不知,我到底是王扶搖,還是王小苔?”
當然是王扶搖。
小魚痛苦地想,海邊小城,王小苔的确給雲中君指路,讓他擄走了李九抟,這是隻有雲中君,王小苔和他才知道的事情,王小苔并未把這個秘密告訴王扶搖。
小魚當然理解她。
這樣不光鮮的事情,怎麽能夠見光呢?
如果王扶搖知道了這件事,她能對王小苔刀刃相向,便也不奇怪了。
小魚擡起雙眸,猩紅的眼睛看着他臆想中的王扶搖,這一瞬間他流露出的神情,比野獸還嗜血,整個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刀劍,閃爍的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王小苔看着這樣憤恨的眼神,卻笑了起來,擺一擺手,雲辇淩空而去,把對她懷有滿腔怨恨的小魚留在了原地。
在即将跨上雲端的時候,王小苔回頭看了看抱着孩子,越來越小的小魚,側頭,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身影,和侍立在旁的黑袍祭司說,“你們知道麽?這個男人他口口聲聲說,他愛我。
“他爲了我殺了他的妻子,可他到我面前,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來,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身邊的黑袍祭司默默無語,拱手而立。
王小苔當然也不是想聽見什麽回答,她隻是覺得有意思。
愛,真是這世上最有意思的事。
小魚站在原地看着王小苔的雲辇越來越遠,比起王小苔的眼睛,他更熟悉的是她的背影。
他的眼睛早就擁抱了她的背影無數次。
他總以爲現在他們會有一個新的開始。
可王小苔死了。
他也沒有認出越來越遠的那個背影。
“娘娘,我們準備好了。”
星竹手持符箓,踏雲而來,恭恭敬敬立在王小苔的雲辇前,說道,“五日之後,就可以開始。”
王小苔點點頭,“你們都走吧,剩下五天時間,我想一個人呆着。”
邊上的黑袍祭司們陸續行禮,散去。
星竹抿了抿唇,上前一步,“娘娘,有個地方,似乎有點奇怪,九洲現在氣運淩亂,按理來說不該有新生神明出現,但我們在一個小山裏,發現了一個新建的神廟。”
王小苔曾經攜帶廣分自己的氣運,帶三千上仙一日之内飛升,同踏天階。
那時候的雷劫可以說是滅世雷劫。
在此之後人間氣運淩亂,修行都不容易,何況成仙得道。
已經很久沒有出現新的神明了。
“哦?”王小苔倒是有了點興趣,“什麽人?”
星竹搖了搖頭,“星運黯淡,看不清楚,但應該也是個凡人。”
王小苔的手指敲了敲桌案,“我去看看吧,你也好好休息,這些日子辛苦了。
“往後,便是坦途。”
星竹擡頭,看了眼王小苔的車辇,擡手,似乎想要叩響她的車門,但又放下了手,抿唇,低頭行禮,離開了。
王小苔順着星竹給的線索來到了一個樹木茂密的山谷,此時已是深夜,比月光更顯眼的是一汪幽幽發光的湖泊。
見佛湖。
這是她赤腳走出定州,遇見百蓮的地方。
那時候的百蓮還是泰山天後娘娘舞團的神女,王小苔懷裏還藏着啖神的木神像。
恍惚間,王小苔似乎又看見了那個提着宮燈,在湖邊自己聯系舞技的白衣少女,眉如青黛,眼波流轉,言笑晏晏,讓人見之忘神。
幾百年了,這裏原本有個礦洞,幾立幾廢,居然還沒挖完。
即便是深夜,依然有礦工在這裏做活背貨。
膚色黝黑,在夜色中看不清面容的礦工們脊背深陷,每個人背上都背着比他們人還大的背簍,舉着火把,彙成一條長長的河。
背簍裏全是堅硬的礦石。
礦工們似乎已經很是疲憊,走得晃晃悠悠,眼看步伐就要亂了,山石沙土嘩啦啦砸在地上,如果這時候放棄,大家都會和背後沉重的礦石一起滾落山谷地步,輕則骨折,重則丢了性命。
王小苔下意識伸手一擡,想要扶住所有人。
但在她之前,礦工們粗着嗓子,嘶吼起了一首音律簡單的号子。
“抗山走那麽嗬嘿!”
“踏水過那麽嗬嘿!”
“月兒彎彎照我心頭,太陽跟在我後頭那個嗬嘿!”
“清風明月好回家,今晚回家抱娃娃那麽嗬嘿!”
輕柔的風像家人柔軟的手指一樣吹過,所有礦工們都唱起了這首号子,身上突然湧現出無限的力氣,掂了掂背後沉重的礦石,黝黑的臉上綻開微笑,每一步都走得又穩又快。
他們的步伐間有一種奇異的韻律,一邊唱一邊走,疲憊慢慢消失不見。
王小苔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
她似乎是傻了,瞠目結舌地跟着礦工們回到谷底,礦工們休息的地方。
還是她記憶中那些黑峻峻的房子。
但不同的是在這些黑峻峻房子邊上,礦工們挖出了一個山洞,裏面有幽幽的燭火,似乎内有一番天地。
王小苔能感受到香火的氣息。
這些礦工在祭祀着什麽人。
爲這個還未長大的神明挖出了一個巨大的神龛。
每個礦工回來以後都到這個山洞裏拜了拜,感謝神明護佑,今天又能安全回家,一家老小又有了吃食。
感謝神明護佑,今天又平安度過。
在他們熱鬧了一陣之後,王小苔隐匿行迹,走進了這個山谷。
山洞中,燭火昏暗。
雖然昏暗,但那些礦工自己家裏都舍不得點燈,卻願意爲這位神明獻上日夜不停的燭火。
昏暗的燭火一閃一爍,王小苔擡頭看着面前這尊一人多高的神像。
神像眉清目秀,言笑晏晏,手舞足蹈,裙角飄揚。
這似乎是一個正在跳舞的,快樂的女孩子。
王小苔擡頭看着這尊神像,像是穿越時空,有種恍然隔世之感。看見了三百年前那個白衣少女。
“百蓮······”
王小苔聲音顫抖,上前一步,看着神像的眼睛不自禁滑下了清淚。
這聲‘百蓮’落滿了委屈,又像是泣血的悲鳴。
“你怎麽在這裏呀······”
“我找了你,很多年,真的,真的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