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道路濕滑,女人一隻手緊緊抱着懷裏的包裹,一隻手攥着雨傘,艱難地在大雨中行進,像螞蟻一樣一點點向女兒的方向挪動。
在經過一個面攤的時候,一隻黃毛狗突然沖她喊了一聲,女人一驚, 雨傘掉落在泥地裏,她掉進了一邊的河裏。
即使是在河裏她也緊緊抱着懷裏的包裹,像是緊緊攥着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肯放手。
阿羞看見昏暗的天光之下,一個灰撲撲的高大身影跳進了河裏,一把就把女人拉了起來。
那是鄭溜。
原來他說得沒錯,他沒騙人, 小偷鄭溜真的是去救人的。
鄭溜費勁地把女人拉到了岸上,邊上面攤的老闆也松了口氣, 把自己身前一直在龇牙咧嘴對着女人咆哮的狗踢到一邊,小狗嗚咽哀哀叫了一聲,疑惑地看着主人,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挨踢。
面攤老闆才不去管自己的小狗,他從鍋裏舀了一碗剛煮好的熱水送過來,喂女人喝了下去,看女人咳嗽幾聲活了過來,鄭溜和面攤老闆都松了口氣。
女人醒過來以後,像是魔怔了一般,也沒有和他們倆道謝,抱着自己懷裏早就濕漉漉的包裹站了起來,迷迷瞪瞪往阿羞的這個小院子走了過去,嘴裏喃喃自語要給女兒吃上她最喜歡的熱乎的白糖糕,這次阿娘放了很多很多的糖。
多吃點糖, 就不覺得苦了, 是吧。
阿羞看見女人沒有拿傘, 和濕漉漉的水鬼一樣冒着一路的風雨來到了小院子的門口, 托人說想見自己一面。
那時候的自己說了什麽呢?
不見不見, 讓她去死。
她看着女人臉色慘白,聽到青萍給她傳的話也不生氣,隻是扯開嘴角,扯出一個僵硬的慈善的微笑讓青萍把懷裏已經碎成一團的白糖糕交給自己。
她一路那麽小心地護着這個包裹,掉到水裏也緊緊護着。
然後這包曆經風雨,沾染汗水,又泡過雨水和河水,已經濕透了也涼透了的白糖糕就被自己這樣讓人毫不猶豫地扔掉了。
女人看着眼前這扇緊閉的大門,癡癡看了很久,然後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在她回家的路上,官府派來救濟的隊伍剛好來城裏發糧食,餓紅了眼睛的人們紛紛拿着家裏最大的碗或事鍋,跑着去領救濟粥。
女人失魂落魄地被迎面沖來的人群撞進了一旁的河裏。
這疲憊的一夜過去,她已經沒有掙紮的力氣了,沒有任何呼救,沒有任何撲騰,毫無水花地就沉進了這條湍急的河流。
這是她第二次掉進這條河。
也是最後一次。
這次沒有鄭溜,沒有面館老闆,甚至沒有人看見她落水, 沒有人救她。
她被這條湍急的河流沉默地吞進了肚子裏。
阿羞站在女人落水的岸邊, 呆呆地看着這條她看過無數次的河流,她下意識想跳進河裏拉她一把,但她的額間再次傳來一點冰涼,她的意識從那些過往的畫面中蘇醒了過來。
微微的涼意從臉頰上傳來,阿羞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濕濕的,早就已經沾滿了淚水。
王小苔爲她倒了一杯已經涼透了的水。
“扶搖娘娘,是她讓你來找我的麽?”
她問了問題,但她似乎已經不再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
阿羞沒有喝水,她看着王小苔,像是在傾訴什麽,又像是一種更深的困惑,“我以爲她不要我了。”
“我真的以爲她早就不要我了。”
“她怎麽能·······怎麽能這樣啊!”
阿羞無意識地流着淚,睜大眼睛看着王小苔,希望她能給自己一個答案,“她不是不要我了麽?這麽多年,沒人來找過我,沒人來救我······”
“她爲什麽要這麽對我啊!”
“阿娘······”
“阿娘······”
阿羞伏在案上哀哀哭泣,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她生得美麗,連哭泣也是哀婉而美麗的,伏在案上猶如一隻潔白的天鵝在下雨天的湖面上垂下脖頸,臨水而照。
王小苔就坐在原地,垂眸看着她的哭泣,欣賞她痛苦的美麗。
其實在冥冥之中把王小苔送到阿羞身邊的,正是阿羞的母親,以命爲祭,鬼魂之神迷迷瞪瞪飄到了王小苔身邊,向她求救,想送女兒一條生路。
阿羞慢慢擡起頭,“你知道麽?其實我不喜歡吃白糖糕。”
她的聲音沙啞,“我真的不喜歡吃白糖糕。
“小時候家裏做白糖糕的時候,我隻能分到半塊······我隻是想和别人一樣,也能吃到一整塊的白糖糕。
“我不喜歡吃白糖糕啊······我隻是······想和别人一樣而已······
“我真的不喜歡吃白糖糕。
“她爲什麽要給我送這種東西!我······我根本不需要啊!
“我現在是個沒有阿娘的人了,娘娘,我沒有阿娘了啊。
“娘娘,爲什麽啊?”
她痛苦地向王小苔發問。
王小苔微微歎氣,伸出自己的左手,輕輕放在了阿羞的發頂,輕聲道:“凡人必有一死。”
“凡人自會關照······”阿羞喃喃地就接過了這句話。
凡人必有一死。
凡人自會關照。
“你好好想想要換什麽名字吧。
“不是妓子阿羞,也不是麗麗,起個嶄新的名字,從現在開始新的生活。”
看阿羞稍微緩了一些,王小苔揉了揉阿羞的發頂,“等你想好了就來找······”
“我想好了。”阿羞紅腫着眼睛,抓住王小苔左手的衣袖,“娘娘,我想好了。”
“小寶。”
“我想做小寶。”
小寶?
王小苔蹙眉,“沒有姓,沒有名,隻是小寶?”
阿羞肯定地點了點頭,“嗯,隻是小寶。
“這就是我最喜歡的名字。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希望有人能叫我小寶,我也想做小寶。
“不是麗麗,不是阿羞,隻是小寶。”
在阿羞曾經的村落裏,女孩子可能會叫小紅,小麗或是小美,小月什麽的名字,而男孩子可能就是大壯,阿勇,阿偉,阿康什麽的。
這世上的名字有千千萬萬,阿羞也見過很多其他的‘小寶’。
但阿羞從來沒有看見過父母愛憐地叫自己小寶。
小寶,小寶,小寶。
我小小的寶貝。
這個名字從裏到外都透露着一股愛憐的氣息,這個親昵的稱呼把父母和孩子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但這個親昵的稱呼被賦予給了更受寵愛的弟弟。
就好像隻有弟弟才會是小寶,姐姐是不會成爲小寶的,甚至連大寶都不算。
阿羞偏偏要做那個隻屬于弟弟的‘小寶’。
如果是小寶的話,如果是父母最偏愛的小寶的話,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的吧?
“那就小寶吧。”
看阿羞堅定的眼神,王小苔知道她已經做好了決定,點了點頭,“那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小寶了。”
“小寶。”
阿羞,不,是小寶用力點了點頭。
天光之下,名滿定州的花魁散着頭發坐在地上,虔誠地看着面前這個白衣素服的女子,她的眼睛紅腫,臉上還有沒擦幹淨的淚水,表情悲傷又迷惘,恐懼又依戀。
“小寶。”王小苔又喚了一聲。
小寶突然就覺得悲傷和恐懼的情緒莫名褪去了一些,她像是從這個名字中獲得了一些力量,用力點了點頭。
在的。
小寶,在的。
唉,有時候總會覺得自己委屈,但其實也沒想到過,麗麗還能分到半塊白糖糕,媽媽可能都沒得吃啊。但天性如此,人總是會覺得自己更可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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