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過去,很幸運的是除了死了的小豆之外,這個院子裏所有的人都沒有感染楊梅瘡的迹象。
發燒,紅疹子,楊梅瘡······什麽都沒有,大家都健健康康地。
即使是當時離小豆最近的青萍也沒有感染楊梅瘡,實在是幸運極了。
甚至可以說是幸運到詭異的地步。
阿羞松了口氣, 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對,當初楊梅瘡感染力極強,幾天時間就傳遍了整個定州,怎麽現在她們這些離小豆這麽近的人都沒有感染楊梅瘡呢?
要知道當年凡是碰到過翠紅血液的人在後來都得了楊梅瘡,有些甚至等不到咽氣就被老鸨扔到了亂葬崗。
其他人暫且不說,青萍是不應該幸存的, 畢竟她可是直接接觸了小豆的污血。
到底是哪裏不對呢?
阿羞覺得自己和做夢一樣, 現在的種種都隻是一場虛無缥缈又可惡至極的夢境。
但她醒不過來,她早已身處其中。
确認了大家都沒什麽危險的症狀之後,阿羞帶着錢和鬥笠,帶上兩個小厮就準備出去看看,順便采購一些物資。
這些日子這麽多人省吃儉用,但廚房裏畢竟沒有提前準備,吃的東西早就已經見底了。
今天早上她們都是喝的隻有幾粒米的米湯,肚子都快餓癟了。
清晨的定州有着微微的小雨,阿羞她們打開門鎖,推開大門,撐起了雨傘走進了這片朦胧的毛毛細雨之中。
阿羞在這場毛毛細雨中,看見了永生難忘的景象。
街上橫七豎八躺着很多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沒了生氣的身體。
那些都是人,或者說,曾經是人。
雨滴落在地上, 很快就彙聚成細小的溪流順着道路往更低處流去,飄落在雨傘上的時候是那麽的輕柔。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大災之後的勃勃生機本該随着雨水的來臨蓬勃而出。
雨越來越大,可當這些輕輕柔柔的雨水滴落在那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身上的時候,他們似乎也被這場風雨驚住了,呆呆仰着頭看着天,張着嘴,呆呆地在原地迎接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
當他們全身都被打濕的時候,他們突然捂着肚子不停地在地上翻滾。
他們好像身上很癢,每一個人翻滾間都像正在難受蛻皮的蛇,隻不過蛇蛻的是皮,這些人蛻的是皮膚和渾身的肉塊。
很快他們身上就沾滿了泥巴,撕扯之間,阿羞清晰地看見了他們身上一個個楊梅大的黑瘡。
他們在肮髒的雨水中翻滾,張大了嘴,他們明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阿羞卻好像從那些張大的口腔中聽見了他們重複而機械地吐露相同的呢喃:好痛,好痛啊!
他們不是在呢喃,他們是在慘叫,因爲太痛了,所以沒有多餘的言語,隻是在喊着:痛啊,痛啊, 好痛啊!
那痛呼狂叫直擊靈魂,讓阿羞的頭也忍不住痛了起來。
可是他們似乎失去了發聲的功能,他們隻是沉默地在地上翻滾,雙手拼命挖着自己身上的肉塊,沒有聲音,大概也沒有疼痛,可阿羞就是能從他們的痛苦中聽到他們的慘叫和求救。
他們的慘叫逐漸變得大聲,變成像咒文一樣的經唱,灌入人腦,久久不散。
可他們明明沒有聲音,我爲什麽還能聽見?
阿羞面色蒼白。
滿地都是散落的血色肉塊,慘白的肉塊底下居然也有這麽多的鮮血,黑紅的血順着雨水四處流淌,整個定州都變成了屠宰場。
這些依稀還能辨認出一點人的模樣的東西在地上毫無目的地爬着,全部都在念“好痛”,“好痛”。
明明那麽痛,他們的手卻還不斷地從自己的身體裏撕下肉塊和皮膚。
後來,指縫裏堆積滿了肉屑,指甲鈍了,撕不動了,這些已經似人非人的東西就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骨,而後中了邪一般,把自己已經露出雪白骨頭指甲在地面上反複打磨,磨得整隻手都失血發白,指甲磨在石頭上發出了刺耳牙酸的尖聲,也不肯停止。
雨慢慢變大,天地搖晃,暴雨傾注,一地血腥,孤魂野鬼。
暴雨如注,頭頂卻還懸挂着一輪蒼白的太陽,陽光順着雨水流淌在映在磚縫上,冷意順着骨頭往人身上攀。
呼吸間灌入的冷風刀子似的,一寸寸劃着人的喉管,倒像是空氣中混進了散都散不去的血腥氣。
血肉滾落在地,沾染污泥,在地上比墨還黑,融進雨水,滾滾流動着,像一條痛苦的河流。
阿羞仿佛能看見那一片泥沼中,許多滿身污泥的靈魂,他們赤着身子,非常憤怒地相互毆打,撕咬,将彼此的身體弄得殘破不堪。
憤怒的人永遠得不到救贖,他們隻能詛咒,喊叫,在無盡的深淵裏咆哮、咆哮……
雨傘掉落在地,阿羞面色慘白,一陣陣眩暈伴随着反胃欲嘔,仿佛五髒六腑要被擠壓出胸腔,從喉嚨口提出來。
“嘔……!”
她趴在地上幹嘔了一陣,雨水嗆進了她的喉嚨,她拼命往外咳着嗓子眼裏并不存在的污血,雨水和冷汗濕透了身上的衣服。
一把傘遮在了阿羞的頭頂,爲她擋去越來越大的暴雨。
阿羞擡頭去看,王小苔撐着一把巨大的傘,無聲地看着面前的這個人間地獄。
“是你,是你幹的,對不對!你爲什麽要這麽做!你到底要幹什麽!”
靈光一閃,阿羞想到了王小苔莫名其妙來找她,還和她說要把整個定州城都送給她的狂悖言論,一定是她!
不懷好意的扶搖娘娘!
王小苔看着眼前這個狼狽的姑娘,把傘往自己的方向偏了偏,讓開一片天空,讓阿羞看見被她的傘遮住的地方,“看看他們,你還覺得這是我做的麽?
“凡人必有一死,凡人自會關照。
“我是來救你們的啊,爲什麽不相信我呢?”
阿羞擡起頭,這才看見在就在街道的兩側房屋中,每一個屋子都燈火通明,那些熟悉的街坊鄰居密密麻麻擠在窗戶裏,沉默地看着不遠處同類的痛苦。
溫暖的燈光打在每一個人的背後,他們背對光明而身在黑暗,對着這些慘劇似乎早已習慣,隻是沉默。
沒有人爲自己的同胞打開房門,沒有人爲他們撐傘。
隻是冷漠。
隻是麻木。
隻是不在意。
“他們爲什麽不出來救救他們呢?”阿羞呆呆地問。
“怎麽救?”
王小苔微微擡起雨傘,看着那些從窗戶裏窺視着街道上慘狀的人們,嘲諷地勾起了嘴角,輕聲說道,“這可是髒病啊。”
沒有人願意弄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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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