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血之中,腐肉之下,王小苔被一隻蒼蠅的聲音叫醒,一隻蒼蠅匐在她的眼皮上,眼珠顫動,青蠅飛走,她奮力睜開被黏黏糊糊血肉黏住的眼睛,視野盡是紅色,她躺在地上呆呆凝視着頭頂的天空。
不知不覺間一滴猩紅的液體從她眼角滑落。
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呈現一種潔淨清透而詭異的玫瑰色,王小苔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紅的天空。
王小苔掙紮着從厚重而溫暖的血污中拔起身子,忍着嘔吐的欲望,撥開堆砌在自己身上的血肉,在血腥的氣味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除了自己和蒼蠅的聲音,她聽不見任何其她的聲音。
她看向四周,她想大喊,她想找到熟悉的人或是事,但四周隻是廢墟,隻是血迹,隻是肉塊,隻是忙碌的蒼蠅和窸窣的老鼠。
世界毀滅的時候,廢墟成了老鼠的家。
陽光蒸騰着血氣,血氣從鼻腔倒灌進王小苔的喉嚨裏,一寸寸劃着她的喉管,王小苔突然意識到了,四面八方,除她之外,沒有活人。
發生了什麽?這是誰的血?這是誰的肉?
王小苔完全想不起來在這裏發生的一切,她站在血肉骨山之上,滿身血污,像個傻子似的呆呆望着四周,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一滴冰涼的水滴在了王小苔的臉上,激得她打了個哆嗦。
往天空看去,天空的顔色慢慢變得陰暗,天上明明沒有一絲雲,卻又有億萬個雨滴順着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飄灑在了地面。
雨水洗去了她臉上的血污,天空逐漸變成正常的淡藍,原來不是紅色的天空,而是眼前斑斑的血迹。
下雨了,下雨了啊!
王小苔下意識想和誰說一聲,想仰天長号:下雨了,終于下雨了!
雨滴飄落在地上的時候是那麽的溫柔,潤物細無聲,勃勃生機随着雨水的來臨蓬勃而出,可冒出來的并不是小花小草,而是白骨森森,血肉成泥。
雨水彙成小溪流,血色的溪流汩汩漫過王小苔沒穿鞋的腳趾。
王小苔的身體逐漸被雨水打濕,她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爛爛已經看不出顔色的衣服。
她終于想起來了,過去的記憶強橫蘇醒,順着冰冷的雨水潮水般向着她奔湧而來,就像是大群的野馬在她身上踐踏而過,清晰得疼痛起來。
她想起來了,他們所有人盼着這場雨,盼了整整兩年!
太陽高高在上,田地枯死,河水斷流,他們求星星求月亮,求神拜佛,向八方神靈禱告,祈禱那些有能力的神明發發慈悲,賜給他們一場雨,他們願意爲此付出任何代價。
當人不能自救的時候,總是寄希望于虛無缥缈的神明。
人們總是渴望被拯救。
在又一次禱告祭祀中,他們再次用上了人殉,從少女,到喪夫的寡婦,再到父母雙亡的孩子,他們實在是已經走投無路,隻要有用,哪怕這是口口相傳的罪惡,哪怕被人唾棄萬年也沒關系。
這次送上祭桌的是一個孤女,她的父母家人早就已經餓死,家裏隻剩她一個,再加上她的眼睛天生雙瞳,腳帶殘疾,祭司說這是邪惡的象征,把她祭天,或許可以得到上蒼的寬恕。
今天就是送走這個孤女的日子,人們對此早已麻木,王小苔緊緊拉着阿娘的手,在擁擠的人群中看着這一切。
她咽了咽口水,甚至有些羨慕台上的那個女孩,她們年齡相當,如果不是因爲王小苔的父母還活着,她也會被綁上祭台。
餓死也是死,渴死也是死,不如祭祀神明,死前還能吃一頓飽飯,洗一個澡。
如果可以,很多人都想成爲神明的祭品,他們實在是太渴,太餓了。
一絲濕潤的風從天邊吹來,被擡上祭桌的少女含淚擡頭,麻木無神的祭司轉過了身,雙眼含淚的屠夫放下了手中即将揮向少女脖頸的刀。
緊接着狂風驟起,天上突然出現了一大團一大團的雲朵,這些雲就像被什麽人驅趕一樣彙聚起來,牢牢遮蔽住了整個天空,烏雲之中電閃雷鳴,眼看着就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暴雨。
層層烏雲塊壘之中,隻在書上和傳說裏才見過的龍探出了腦袋,世人都說神龍見首不見尾,但這條龍很快鑽出了雲層,在他們面前展現了自己的威嚴。
那是一條怎樣的龍啊——
頭似駝,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
标準的龍族長相,和年畫剪紙裏面的一模一樣,完全符合世人對龍的描述。
不同的是它的顔色,通體赤紅,龍鱗怒張,威嚴萬方,仰頭展翼,龍吟高曠,它經過的地方,成千上萬的鳥驚恐地避讓,兩年的幹旱過去了,這裏居然還有這麽多的鳥。
那是王小苔離龍最近的一次,目眩神迷。
周圍所有人都瘋狂了,平時都是聽說龍藏在雲裏,凡人不可見,現在活生生的龍就出現在他們面前,那可是龍啊!
那可是人人口口相傳,會保護我們,會給我們降福的龍啊!
他們數的仔仔細細,一個爪子上有五個趾頭,這是真的五爪金龍!
龍是行雲布雨的神明,龍來了,雨還會遠麽!
人們狂喜,人們放下屠刀,放下絕望,人們自覺走出家門,在烈日的暴曬下敲鑼打鼓歡迎龍的到來。
祭司狂喜中推翻了祭桌也毫不在意,就連祭桌上還沒有解綁的少女滾落在地都仰頭望龍,大笑着流下眼淚。
王小苔跟在這狂喜的隊伍裏,癡迷地看着天上那條赤紅的龍。
他們都相信,龍會聽見他們的禱告,龍會給他們帶來雨水。
王小苔都聽見邊上個人在商量着給這條龍建個廟,專門祭祀這條祥龍,邊上已經有善畫的書生攤開随身攜帶的畫紙盤腿坐在地上舔濕了毛筆就開始潑墨作畫。
這條赤龍越飛越低,它的鱗片比人還高,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描述它古奧莊嚴的軀體。
它離他們那麽近,近到底下的人甚至可以聞到這條龍身上傳來的鹹鹹的味道,人類在它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王小苔在人群中踮着腳抻着脖子往上看。
某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和這條龍的黃金瞳對視了,她也爲之興奮,爲之瘋狂,跟着身邊的人一起叫它的名字:龍!龍!龍!
直到龍對着他們,張開了嘴,直到龍低下頭把地面上歡呼着的人們吞進嘴裏咀嚼,溫熱的血液從龍嘴中噴出來濺了一地,有些血甚至噴到了王小苔的臉上。
王小苔感覺到有什麽軟軟的東西被噴到了自己沒來得及合上的嘴裏。
‘啵’地一聲,她吐出了嘴裏的這個軟軟的鹹鹹的圓圓的一咬就能爆開大量汁水的東西。
那是一顆還帶着鮮血的雙瞳眼珠。
瞬間靜止。
之後就是崩潰的大逃亡,人們驚叫着四散開來,向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逃跑,家裏,地下,床底下,酒缸中,地窖裏,但······那可是一條龍啊!
神話般的存在,又怎是人力可以抗衡?
赤色巨龍懸于空中,仰天長嘶,龍口一張,地面瞬間刮起烈火和狂風,所有飛鳥燃燒着墜落,像一場落進地獄的熔金流星雨。
烈火從地底燒起,跑得遠的人被燒成焦炭,被風卷到的人狂呼着被吞入龍口,龍口一關,無數鮮血和殘肢掉落在地,嬰孩,婦人,老朽,在這場狂龍之災中,沒有生靈可以幸免。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躲藏無用,逃跑無用,哀嚎無用,祈禱無用,交易無用,告饒無用,怒罵無用。
沒有人敢去做屠龍的英雄,他們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這條赤色的巨龍。
烏雲壓城,來自地獄的業火吞沒城市和村莊,這是人間,更是煉獄。
王小苔來不及扔掉這個雙瞳眼珠,把它攥在手裏拼命逃跑,在灼熱的倉促擁擠之間,雙瞳眼珠在手裏爆開,榨出一堆黏膩的汁水,烈火高溫之中,手心裏眼珠爆開的汁水很快就被蒸發殆盡。
王小苔渾然不知,隻是往前跑,現在沒有什麽可以阻止這場大逃亡。
她看着那條龍一把抓起了跑在自己身後的父親和母親,父母掙紮着,喊着王小苔的名字,卻讓她不要回頭,往前跑,一直往前跑!
跑啊!
别回頭,跑啊!
活下去!
活下去!
小苔,跑啊!
活下去!
赤色巨龍把他們放進了嘴裏,龍口一閉,鮮血四濺。
王小苔知道自己該往前跑,知道自己不該回頭,可,怎能不回頭啊!
那是會把自己舉過頭頂去看戲的父親,那是會在昏暗油燈下給自己縫補衣服的母親。
那是血肉至親,人間至愛,現在他們要死了,難道連回頭看看的勇氣都沒有麽!
巨大的恐懼沒有打消王小苔的勇氣,反而讓她回過了頭,眼睜睜看着父母被赤色巨龍一口吞到了肚子裏去。
她仿佛是慘叫出聲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說,憤怒的烈火從地上燒到了王小苔的腦子。
她停下腳步,撿起身邊應該是别人掉落的一根棍子,對着人潮逆流而上。
她不知道她能做什麽,但此刻,她已經失去了一切,她甯願和父母一起被龍吃掉。
來啊!
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
狂怒之中,孤軍奮戰。
一個瘦弱的小姑娘逆着人潮拿着木棍沖向赤色巨龍,人來人往之中她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識。
等她醒來,一切都結束了,沒有龍,也沒有人。
天地搖晃,暴雨傾注,一地血腥,孤魂野鬼。
幹旱了兩年的土地終于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大暴雨,幹裂的泥土迅速變得濕潤,泥濘,可是已經沒人需要這場雨了。
天地留一線,方圓八百裏,生民六十萬,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世人都說真龍應天而生,騰于天際,潛于深淵,行雲布雨,口蘊萬丈春雷,采風光而出雲霁,俯天地于一念。
善惡不擾,功業不亂,淩紅塵而于此世,渡宇宙盡爲逍遙遊。
可沒人告訴王小苔,龍,會吃人。
該如何找到這條龍?
該如何爲生民伸張正義?
該如何才能殺死這條龍。
沒有行囊,沒有神兵利刃,也沒有任何的幫助和指引,該如何才能殺死這條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