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老太放下茶杯,道:“幾年前,你說那番話的時候,我隻覺得匪夷所思。卻沒想到,如今的大順女子,天地如此之廣。正應了你那句話,總有一日!”
十年前,當時楊慕剛剛嫁給林嘯。婆婆曹氏爲難她,一朝被林茂奪去了管家之權時候,楊慕曾說過一番話。
她說,“總有一日,女子會與男子一樣,能做的了自己的主。上的了廟堂,指點江山;進得了學堂,學富五車。”
她說,“男子能做的事情,沒有女子做不了的。可女子能做的事情,男子卻未必做得了。不過是天下女子被男子用《女則》《女訓》禁锢了思想罷了。若有一日,女子覺醒,知道反抗,也就再沒有男子的一言堂了。”
想起從前的那一幕,楊慕輕笑道:“這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做到的。”
她說的是實話,太皇太後和慈曦太後的支持,是女子最大的依仗。
有了官辦的女子學堂,女子便有機會識文斷字,有機會學富五車,有機會指點江山。
而楊慕又承辦了女子武學,授課的是自己的師父賀三娘和母親唐夕瑤。
女子從軍,不會再遭人恥笑,反而是無上榮光。
那些曾經賣身給朱雀軍的将士們,也用自己的戰功贖回了自己的賣身契,從此隻做自己的主人。
這一切,都是包老太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楊慕問:“我聽說,汪氏的墳要被迫遷走了?”
包老太歎息一聲,道:“國道選在那裏,不遷走,豈不是影響了大事?”
十年前,楊慕用一瓶松筋軟骨丸,換來太皇太妃出宮。
包老太将其接去了一個小院子養着。
隻是太皇太妃從那日起,就沒有說過話,直到一年後,得知了廢攝政王死在宗人府的消息,才咬舌自盡。
這幾年,楊慕上奏了一些利國利民的折子,其中就有修建寬闊的國道。
如今國道已然能通往各大主要城池。
有了國道,不但行軍快了,連通商都方便了許多,大順飛速發展,國道功不可沒。
楊慕道:“我讓林家出幾個人,幫着大娘将墳遷走。”
包老太點頭道:“我想将其埋在白雲縣,那裏是她曾生活過的地方,應該也願意的。”
楊慕不置可否,對于太皇太妃,她沒有任何感情。
包老太遞上一張條子,道:“我老了,幹不動了,這便辭行吧。”
楊慕看着那張條子,良久之後,問:“大娘不跟着我了,又倒黴怎麽辦?”
包老太嗤笑道:“怕什麽,不是有她的棺材嗎?”
楊慕沉默片刻,終于是不願強留,簽字蓋章,允許了包老太的辭呈。
包老太帶着棺材出京城的那一日,牛老漢也賣掉了楊慕送給他的四合院和馬車行,帶着銀錢,與包老太一起出了京城。
楊慕和林嘯站在十裏亭看着一行人遠去,林嘯道:“這二人回去,隻怕族長和裏正都要睡不着了。”
楊慕淡笑,老族長前幾年過世了,如今是楊三伯做族長,隻是一樣的懼怕包老太就是了。
“爹爹,族長和裏正是誰?”
稚嫩的童生響起,另一個大一些的孩子道:“弟弟真笨!連族長和裏正都不知道,也不知汪大儒授課時你在做什麽!”
亭子裏,一個六歲的男孩在教育另一個四歲的男孩。
楊慕和林嘯相視而笑。
此時,一清秀少年騎馬而來,見涼亭裏隻有林家四口,不禁懊惱道:“竟然晚了!”
他用内力朝着涼亭上的一家人道:“姐姐、姐夫,我去追大娘,一會兒回來!”
說着,馬不停蹄去追馬車了。
林嘯小聲給楊慕解釋道:“這孩子做了一件軟甲,說是要給大娘當保護罩,免得又被牆砸了。”
楊慕詫異去看那飛奔而去的小小身影,十一年前,楊石頭還不到三歲,竟然記得此事嗎?
還特意做了軟甲,想必也是很感念包大娘這些年來對他的照顧吧?
不一會兒,楊石頭回來了,光潔的額頭上似乎帶了細細的汗珠。
楊慕問:“送出禮物了?”
楊石頭俊臉微微紅了一下,笑道:“送了。”
當年,包大娘是保護過他的,如今他也可以盡一份微薄之力了。
幾人一起回了城,朝着外城的一處街道緩緩而去。
此時的大順,女子上街可以不戴鬥笠,可以當街騎馬,可以三兩成群一起出入茶肆酒館,大街上比十年前不知道熱鬧了多少。
外城一片低矮的房子前,馬車停下。
楊石頭利落地翻身下馬,擡頭看着眼前這個普通房屋前挂着的白布,上面寫着大大的“奠”字。
他們今日還要參加一個葬禮。
大門敞開着,院子裏稀稀落落坐着幾個人,見他們一身華服進來,紛紛起身行禮。
靈堂裏,跪着的一男一女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看。
男的二十多歲,女的隻有十幾歲。
林嘯等人上香,一男一女回禮。
那棺材前的靈位上,寫着“楊家賴氏之靈位”。
走出靈堂,男子請一家子去了一旁的廂房裏,女子來上茶。
楊慕沒有喝茶,看着眼前男子,輕聲道:“十年未見了。”
眼前男子,正是當年借了她銀子的楊二山。
楊二山擡眸看了一眼上茶的女子,道:“這是小花。”
楊慕轉頭去看,當初那個肥胖的女孩子,如今長得亭亭玉立,已然是個大姑娘了。
楊小花偷眼看了一眼楊慕和林嘯,隻覺得貴不可攀,都不敢直視。
再去看坐在那裏沉默的楊石頭,俊俏又華貴,頓時自慚形穢。
當時她如何虐打眼前少年的,她自然記得,他們是堂姐弟,原本應該福相扶持才是,卻沒有想到,最後鬧成那樣。
當她被賣給隔壁村子做童養媳的時候,被挨凍受餓的時候,被鞭子抽打的時候,在快要死了的時候,她也曾想起這個弟弟。
自己也曾經是虐打别人的兇手。
楊二山道:“小花有話與石頭說。”
楊慕點頭,轉而問楊石頭,“你想聽嗎?”她向來是很尊重弟弟的。
楊石頭擡眸看了一眼楊小花唯唯諾諾的樣子,忽然笑了,道:“原本,是不想聽的。隻是現如今,忽然想聽了。”
楊小花臉紅得要熟了,手指抓着衣角半晌,才嗫嚅道:“對不起。”
楊石頭淡淡的嗯了一聲,不再回複。
楊小花揚起淚水斑駁的眼睛問:“你……你能原諒我嗎?”
楊石頭微微搖頭,道:“不能。”
楊小花的臉瞬間白了下去。
楊二山忍不住爲妹妹說話,道:“小花是真心悔過。”
楊石頭卻道:“若不是那日姐姐回來得正好,我早就是一具屍體。十年之後再與我說抱歉,我應了,但是我不原諒。”
他對楊小花道:“當時你我年紀小,心智不全,我權當你犯糊塗。如今我不願爲難與你,但你也别想讓我原諒你。這話,我可說清楚了?”
楊小花淚如雨下,心裏涼了下去,半晌之後緩緩點頭道:“清楚了。”
楊慕心裏微微歎息,那些事,雖然過去久遠,可石頭都還記得。可見幼年的創傷,是用一生去治愈的。
楊二山去裏間拿出一個匣子來,打開是幾張銀票。
“二姐,這是連本帶利五百兩銀子。”
楊慕知道,楊二山最終還是放棄了科考,做上了生意,這才賺了一份家業,在京城買了房子。
她将銀子收好,道:“如今你母親過世,可有什麽打算?”
她問的是兄妹二人各自的婚事。
楊二山道:“我原本與隔壁街的米鋪掌櫃家的姑娘商議好了婚事,小花也許了人家,隻是母親忽然離世,要守孝三年。”
聽到楊二山有了打算,楊慕也不多留,閑話幾句,離開了楊二山的家。
做在馬車裏,林嘯道:“楊家的祖宅……”
楊慕道:“他如今也大了,又是秀才公,白雲縣的事情,由他做主吧。”
林嘯點頭,打起簾子,看着騎馬跟随在一旁的年輕秀才,輕笑。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膽小的孩子,已然成了京城最年輕的秀才。
林家和楊家這樣的武将人家,也能培養出這樣優秀的文曲星來。
回到林家,楊石頭就去找林啓了。
林啓如今也是翩翩佳公子,又是新晉的探花郎,不少文雅學子時常在西府聚集,吟詩作對。
作爲林啓的好兄弟,楊石頭豈能不去湊熱鬧?
最重要的是,汪大儒的女兒,京城第一才女,汪蘆雪也在詩會!
楊慕去福海院給馬氏請安的時候,見林詠的媳婦也在。
而林啓的親哥哥林詠,早就是戶部侍郎了,娶了禦史魏禮的嫡孫女。
魏氏出身書禮之家,祖父又是禦史,爲人十分有禮謙遜,又不失風骨。
馬氏和楊慕觀察一段時間之後,便将林家的中饋交給了魏氏來打理。
魏氏是個十分守規矩的,倒是不曾生出異心。
其實,即便是生出異心,楊慕也不甚在意。就像是她之前說的,後院中饋不論是掌握在誰手裏都沒關系,林家誰掌權,就可一句話奪權。
當初曹氏的中饋,便是被林茂一句話奪走,交給了自己。
如今,她也可一句話,奪走魏氏手裏的中饋。
魏氏瞧見她進來,行禮笑道:“大嫂。”
馬氏笑嘻嘻免了楊慕的行禮,道:“二奶奶正與我說,今早得了飛鴿傳書,定王說要回京述職,嘉姐兒要回來了!”
楊慕眸子一亮,林嘉是她的大女兒,自小好武,自從三年前見識了天下第一高手唐遠山的武藝之後,軟磨硬泡跟着唐遠山去了甘州,一年才回來一兩次。
楊慕笑道:“都半年沒見到嘉姐兒了。”
馬氏也笑道:“定王這次說是要多住一段時間,嘉姐兒如今也大了,這次回來應該就不走了吧?”
楊慕點頭,她和林嘯如今也都是一品大圓滿,前段時間與白棠切磋成了平手,想必女兒也會願意跟着他們夫妻習武。
最重要的是,朱雀軍也該培養個繼承者了。
她心裏開心,也不去軍營了,回去承啓院拉着林嘯出去給女兒采購。
林嘯是地地道道女兒奴,見着什麽都想買,入夜的時候,二人帶着十幾兩馬車回來的。
七日後,唐遠山帶着林嘉回京,唐遠山入宮述職,林嘉獨自回府。
楊慕和林嘯從軍營趕回府裏的時候,正看到九歲的林嘉正在教訓兩個弟弟。
一旁胖成球的球球和它的媳婦圓圓幸災樂禍。
黑大牙和它的媳婦大白牙搖着尾巴,興奮地繞着林嘉轉圈圈,一群小狗和熊貓幼崽滿地爬。
“說了多少次,不許欺負球球,更不許騎着圓圓!他們比你們兩個年齡還大!”
球球:“嘤嘤嘤~”
圓圓:“嘤嘤嘤~”
“還有,爲什麽用墨汁把黑大牙的牙齒塗黑!”
黑大牙:“汪汪汪!”
“爲什麽不給大白牙塗黑?”
大白牙:“???”
林嘯和楊慕站在院子門口,看着女兒小小年紀,穿着小小的铠甲,教訓着弟弟,不由得相視而笑。
感謝大家将近一年的陪伴,《慕歸》全文寫完了,再見面就是下一本小說了。
這将近一年的時間,我發生了很多事情,包括陽了兩次,也斷更了幾次。
但還是堅持把寫完了,因爲實在是沒有棄書的習慣。總覺得這是一個故事,是一個需要講述完的故事。
還是很感謝那些一直在追讀的朋友,沒有放棄《慕歸》,也沒有放棄我。
最後:依舊是感謝,感謝所有看過《慕歸》的朋友!我們下個故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