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沅站在原地不動,隻覺得這束陽光着實突兀,似乎沖刷掉了一層灰塵,刺眼的厲害。
隻是很快,青磚上的雨痕尚未被陽光炙烤消失,豆大的雨點就傾斜而下,噼裏啪啦,不給人躲藏的機會,濃重的土腥味撲面而來,不過眨眼功夫,宋沅等人身上就濕了個徹底。
一行宮人急忙撐傘替他們遮擋住暴雨,奈何陽光一躲,妖風肆意,狂烈的大風拼命撕扯着油紙傘,宮人們廢了極大的力氣才抓住傘柄。
潮濕的衣袂飛舞,濕透的衣袍緊緊包裹着宋沅纖細高挑的身體,雨水從她鬓邊流下,非常識趣的避開她的眉眼,幾位公侯也都不言不語,沒有任何人去尋找避雨的地方。
宋沅在心裏默默盤算着,快了,應該快了。
她刻意去回想年幼時,妄圖從中找到洪明帝疼愛自己的記憶,然後說服自己再進去看他一眼,可是回憶的腦殼疼,也沒想起太過具體的東西。
父王對她甚是疼愛這句話,空的沒邊。
似乎所有人都這麽說,說她是幼子,所以備受疼愛,可是,她的衣食住行全靠母親照料,教她讀書識字的人是先生,帶着她騎馬射箭的人是師傅,在她害怕的時候陪伴她的是武師是姑姑。
父親,似乎隻會在來母親院子裏時和她說兩句話,其他時候,他都活在旁人嘴裏,就連她幼時貪玩胡鬧,都會被解釋爲有父親疼愛才能如此放縱。
宋沅可不認爲這是疼愛,這麽多年來,有一句話她深有體會,感受不到的疼愛本身就不存在,她被允許放縱從來不是因爲疼愛,隻是因爲無視。
兒女太多,對于洪明帝而言,她或許隻是一個取樂的小家夥,等同于小貓小狗,誰會對小貓小狗提出嚴厲要求呢?
或許,對于其他人來說,她子憑母貴,理應受盡父親疼愛,隻是,同樣是來自成年男子的疼愛,大哥的關心幾乎滲透到了她所有可以感受到的地方,父親那一點點需要旁人再三強調的關心就變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了。
雨勢越來越大,宋沅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将将梳理好情緒,便有内侍從殿裏沖出來直接跪在地上聲音顫抖高聲呼喊:“皇上駕崩。”
聞言,所有人都趕緊跪倒在地,宋沅回頭瞧着死寂的寝殿,心中情緒毫無波瀾。
沒有傷心,沒有高興,甚至沒有輕松,心思全然平靜,仿佛死去的人隻是一個交集平常的陌生人。
她這應該不算髒了自己的手。
洪明帝的死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甚至可以說絕大部分人都希望他早早死去,人都是勢利的,無論臣子還是兒孫,沒人會喜歡一個昏庸自私刻薄到骨子裏的君王長輩。
洪明帝的谥号朝臣們選了幾個,沈皇後都不滿意,最後,她自己拟了一個字,厲。
宋沅沒有反對這個稱号,雖有幾位朝臣覺得不妥當,但終究沒有太過激烈的表示反對,谥号也就定了下來,厲宗。
一個侮辱性極強的谥号,很符合洪明帝刻薄自私乖張暴戾的性格。
宋淳病逝才過去幾個月,爲此,洪明帝的喪儀便沒人有心力好好操持了,加之沈皇後親自發話,說大魏君王與儲君接連新喪,當行勤儉之德,直接将喪儀預算砍半,一切從簡不說,隻傳令在外的幾位皇子回來奔喪即可,守靈的日子也不長,一個月就下葬了。
之後,便是籌備宋沅的登基大典,爲了一掃陰霾,沈皇後再三交代大典要隆重,完全不管這一番安排會不會讓洪明帝顔面無存。
宋沅登基後,尊嫡母沈氏爲皇太後,生母小沈氏爲太後,冊封發妻穆氏爲後,遷居中宮,準許諸位太妃随子離宮,安養晚年,先帝後妃無所出者,可遷居行宮養老,未能承寵的宮嫔放離回家自行婚嫁,宮中侍女年滿二十五歲者,可離宮自行婚嫁。
至于前朝,穆國公告老退隐,穆凜自地方調任司徒府,穆國公府威勢不再,但穆凜作爲新秀,重振門楣指日可待,這是宋沅與穆國公互相讓步的一次決定,她尊重穆國公這位老臣,但并不需要這位老臣對自己指手畫腳。
穆國公也深知自己沒有籌碼與宋沅談判,能讓穆凜從地方調任京中,已經是他能爲子孫争取到的最光明的前程了,至于以後如何,他實在無力去管。
憑借主管民政這些年的經驗,宋沅從地方提拔了不少真正有才的地方官,精簡了各司衙門的人員配置,重新劃定職責,将那些遇事隻知道推诿敷衍的官吏統統下放,并提高了司空府政績核查的标準。
這一舉措讓百官怨聲載道,但同時,翻了一番的俸祿與官吏福利又讓所有人閉了嘴。
嚴格的要求在金錢的潤色之下,也不是不能接受。
幾位兄長的駐地宋沅也做了重新劃分,三爺宋渚從陳留調任南方皇族駐紮之地,與他相距不遠的地方,便是六爺宋汵的駐地,那裏的皇族勢力因爲廷尉府的強行介入已經備受打壓,若想反抗隻能動兵,但宋渚和宋汵豈是酒囊飯袋?
他們倆再不濟,也是在西北手握兵權經曆過戰事的人,震懾一群隻知紙上談兵的皇族根本不值一提。
五爺宋涪繼續駐守西北,二爺宋潤繼續駐守上谷,但駐兵範圍一路延伸到了遼東,周野則被調任遼東郡,宋沅給了他兵權,她相信周野明白自己的意思。
既然遼東有肥沃的土地,一旦開墾成功便是大魏糧倉,那這塊地方,她勢在必得。
宋威下放遼東,直接做了遼東郡郡丞,他毫無經驗,但遼東此時也是一片肥沃的荒原,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宋沅相信,這樣的地方拿來練手是最合适的,宋策則去了廷尉府做小吏,每日從謄抄一大摞卷宗開始,每一件案子都在刷新少年單純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