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做了便沒有回頭路走,你最好不要碰,一切由我來。”陸華濃突然說。
我隻覺好笑:“知道大師您厲害,頭功都教您搶了,剩點兒邊角料便宜貧尼呗。”
他咧着嘴無奈一笑:“你曉得我什麽意思。”
此事做得成至多也隻能騙天下人一百年,百年之後她化作一抔黃土,是人是神便不言而喻,可若是敗露了,天下人讨伐她的同時必然也要将我們一并劃爲妖孽,他想一力承擔,不過是要爲我留個好名聲罷了。
“天下本來就是衛良渚的,若能替一位仁君守住江山,豈不比敲千年木魚更有功德?”我力圖讓他釋懷,不就是悠悠衆口麽,我連鬼門關都去過,還有何看不開?
誰知他異常憂慮,直言道:“怕隻怕這江山終了還是受不住。”
我連忙呸了三聲,怪道:“逢人便說吉利話乃尼僧第一修養,大師這話可不作數,他日一語成谶便太不妙了。”
他尴尬一笑,沒再說什麽。
雷雨一下便不知休止,好不容易午後晴了片刻,本師太把自己搬出來曬曬,陸華濃好死不死調侃道:“師太是要發黴了麽?”
我觑一觑他吊兒郎當的樣子,打趣道:“隻比大師好那麽一丁點,至少貧尼還沒長蘑菇。”
他負手大笑着出了國祠廂房,拾級而下,不曉得要去何處,我趕忙追出去,一如他所言,該是出來走走了。
“四喜,米粒兒帶了麽?”忽聞稚嫩童聲從林子裏傳來,我好奇走近了瞧,隻見圓滾滾的小男孩蹲在樹叢裏,撸起袖子和太監專心緻志挖着坑,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上滿是泥巴,刨了半天也不過一拃見方,恰巧有隻蟲子停在他鼓鼓囊囊的臉頰上,癢癢的,他擡手趕了一把,蟲子飛了,可臉上也沾了泥巴,那模樣可愛至極,讓本師太忍不住想上去親一口。
“小殿下,您可别刨了,待會兒娘娘看見又得數落奴才。”太監攥着袖子在他臉上胡亂擦了擦,誰知那小孩兒倔強道:“偏不!四喜你快些把米粒兒撒進去,支好筐子,小鳥兒就該來了!”小男孩擡頭的刹那,我認出那是阿璞,是女菀拼了性命千辛萬苦才生下的獨苗兒。
阿璞那雙眼睛像極了女菀,水汪汪的,透着靈氣,而眼神卻同他父君如出一轍,淡泊得緊。興許年幼的稚氣未脫,此時正領着太監往一旁樹窠裏鑽,小太監蹲了半晌,許是腳麻了,才動了動,他便故作成熟,伸出春蠶似的食指,撅起嘴巴噓了一聲。
候了半晌,終于有鳥兒飛進土坑裏吃食,他屏氣凝神果斷拽動身子,竹筐倒扣下來将鳥兒困住,他興奮的竄出樹叢,高興得手舞足蹈:“四喜,快,把它關進籠子!”
實在太過逗趣,我忍不住想笑,不禁琢磨若是阿璞拜阿九爲師,法子會不會稍微高明些?
“本王當時誰在此胡鬧,原是帝後的心頭肉。”一聽這聲音本師太不由打了個冷戰,未幾果真見着殺人不眨眼的衛敖邁着大步躍入眼簾。
阿璞抱着籠子,努力仰着頭才能看清衛敖的臉,那小太監耷拉着腦袋未敢出聲,籠中之鳥拼命扇着翅膀想要逃走,良久,阿璞怯怯叫了一聲:“叔爺爺。”
衛敖低頭瞧了瞧小不點兒,哂笑道:“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這扶不起的模樣跟你那瘸子老爹一個德性,都是籠中之鳥,不成氣候。”
這話說的未免太過,近來他在軍中的地位受到威脅,傳聞幾次三番進宮找衛良渚理論皆吃了閉門羹,眼下見不到老子就拿兒子出氣,委實辱沒他在刀刃上以命博來的英雄之名!
若是尋常孩子估計早已吓破膽,而阿璞不愧是女菀的孩子,頗有母親風範,愈挫愈勇道:“阿璞知道叔爺爺讨厭父親,讨厭母親,也讨厭阿璞,可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命是叔爺爺救的,既然如此,您何苦要救我們?阿璞以爲,您隻是不曉得該如何喜歡我們,對不對?”
這份純良實在難能可貴,但一想到此時的阿璞日後也會陷入父輩的尴尬,究竟還能不能保有初心?
想是這問題太過突然,衛敖眉頭一皺,愣了半晌,或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當初爲什麽要救他們,久久之後,他俯下身子,巨大陰影将小小的阿璞籠罩,籠中之鳥掙命似的叫個不停,他咬牙道:“是啊,當初還不如一劍殺了你們。”
說完,衛敖揚長而去,太監長舒口氣,阿璞挺着肚子抱着鳥籠,久久沒有反應。
“哎。”陸華濃一聲歎息,本師太也無能爲力。
“阿璞。”女菀尋了來,見阿璞呆愣愣,從太監處得知方才經過,并未教訓阿璞,而是好脾氣的蹲下身子,用絲絹揩拭他臉上泥巴,眼中全是寵溺。
“母親……”阿璞回過神來,撒嬌似的叫了一聲。
女菀将他抱起,沖着籠子道:“你叔爺爺說錯了,他才是籠中鳥。”
阿璞顯然還不能理解這話是何意思,懵懵懂懂的望着女菀,女菀雄心萬丈安撫道:“不要怕,母親會将一國疆土完完整整交到你手中。”
臨睡前到女菀宮中同她商榷大典事宜,阿璞被送到衛良渚寝宮,不多時便見太監推着衛良渚進來了,我們行過禮随太監讓出去,邊走邊聽見他們在交談。
衛良渚壓着火氣道:“他也太肆無忌憚了些,竟敢招惹阿璞!”
女菀甚是平靜:“既已決心爲敵,便料到以他的脾性定會不擇手段,這些事阿璞遲早也是要知道的,早一步同晚一步又有多大分别?”
大殿之中一時有些沉默,衛良渚定然是無比掙紮的,他要信守對祖父的承諾,勢必要犧牲很多,而那些都是他最看重的。
臨出殿門,我特地回頭窺了一眼,隻見女菀從後頭雙手環住衛良渚,傾身靠在他肩頭,滿是惬意溫柔。
他緊擰的愁眉因着這微薄的撫恤漸漸舒展,用像是談論天氣般平淡無奇的語氣道:“如果你覺得累了,我們就帶阿璞回草原去,我可以不當這個皇帝。”